有一次,在“兔子听音乐”外头的露天咖啡座,凯麟拿出甫从巴黎带回的纸袋,魔术般细撮起纤长手指,凝空作势如将法国面包切片,抹上杏子酱、鹅肝酱、盐之花。苦楝树一时似被挪到了香榭大道,他的面容在光影细缝间波光粼流起来。怎么会呢!这个身受严谨法国哲学训练的,和那个在台湾乡间民居拾物的,是同一人么?是啊,是的。咖啡冷去后,话语如旧,我们唏嘘着,那沿街是古董文物的年代不再!如两个古董贩子,感叹追忆似水流年,那黄金灿灿的天宝遗事!
就地游牧,是为放逐?或栖息?
这无疑是一册真实不虚的繁华过眼录了。灵光一刹驻停于此、签写入册的,不仅仅是凯麟轻描淡写的疼惜心情;这悟言一室之内的怀抱,正是文人体物写志的大传统:一部繁如星斗写物史。迢远时间之河彼岸的,有明人张岱,“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苦活执笔,嬉笑戏写《陶庵梦忆》、《西湖梦寻》,虽言砂罐锡注、鹦哥祖母,其实掩映着《石匮书》的黍离之痛。
鲁迅、周作人,堪称上世纪初中国文坛最负盛名的兄弟档。后者曾说自己的闲适文章与正经文章,像是“绅士鬼”与“流氓鬼”的交替峥嵘,也像隐士与叛徒的异曲。这两组名称标签,似乎更适合拿来对照此兄弟二人作品与行事的迥差风格。兄弟失和、“闭门读书论”后,周作人更加纯粹地倒向美文书写,与鲁迅分道扬镳。《看云集》里,从金鱼、虱子到苋菜梗,无一不闲适冲淡。“卢沟桥事变”后,知堂滞留北平,国难声中趋附汪伪,此汉奸之行如铅块拉扯着他往恶名颓坠的同时,鲁迅早已成为新中国的文学图像。战斗与闲适,两人的形象与评价,天差地别远在天平的两端。然而,鲁迅日记里皇皇大观的收藏记录,直是一本现代《长物志》。某种迷恋细节、恋物的本质,丝毫不逊周作人式的“草木虫鱼”的蕴藉温情。铁血匕首的背面,鲁迅在汉砖瓦当、古币陶瓷、木刻版画等“物”上,特别显出古老中国的晕黄韵泽。周作人亦同,常年日记的习惯,始于一八九八年,直到《知堂回想录》,长达六十三年。日记记事,本是常态,他的日记则不只记事,尤其着墨记“物”、记玩古董拾芝麻的闲事。借由负荷情感内容的“物”,我们似乎寻得某种密码,通往他们掩饰在新文学身份底下的、中国传统文人的美学密室。
一九四八年,左翼文人郭沫若发表“斥反动文艺”,批判“为艺术而艺术”的朱光潜、梁实秋、沈从文等人,文中指沈为“看云摘星的风流小生”、“存心不良,意在蛊惑读者,软化人们的斗争情绪”。在一连串的打击与威胁下,沈从文陷入极大的恐惧忧郁,如乱石打下各类反扑与反击,将他带到如地狱般的恐怖之境,其骚乱躁郁叠叠层层,如幢幢黑影。翌年,沈从文封笔,告别了以《边城》闻名的小说家身份。大难之后,沈从文重入湘南,橹桨的咿呀声与船歌、长河的水重新抚慰他,他写道:
我仿佛被一个极熟的人喊了又喊,人清醒后那个声音还在耳朵边。
在黄昏的薄暮中,他写下如上文字。是启发,也是暗示,他找到重入人世的路径。曾经,他为文学来到北京;失去了文学创作,他的原乡仍在,那是古老文化与艺术的、绝对美丽的所在。如何重新活着,他找到心里另一个“故乡”,像湘水一般在他心里汩汩流动且源源不绝的,他心内的“故乡”。看似断裂的“全景幻灯”,画面跳开,它是下一张图片出现前的空格:黑暗、无助、光彩远去、声音哑黯。但,阒夜里,沈从文笔下的人物,其温和线条,素雅质感仍在,仍静置安在。下一张画面出现,白描添上工笔设色,沈从文的文物书写带来他生命的另一段风华。正如他生前未见发表的遗作“抽象的抒情”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