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贩仔眼光准确犀利,是找老家具的高手,他对我稍有意思的寻常老吃饭桌不屑一顾。最后,在老屋开阔的中庭一角,他翻出三张被放倒弃置的孔雀椅。椅子摇晃得厉害,其中两张且有蛀损。我们连同一个装药膏的溪埔石臼,一根沉手的乌心石木杵,一块石杵头一起买走。临走前,我想再向老屋主买走他仍使用中的另一张孔雀椅,如此四张构成完整的一组椅子。老先生不卖,因为他还在使用。我亦不好勉强。载着付钱买下的几件东西便离开探访另一老宅了。
回去后我总是挂念着药铺里剩下的那张孤单的椅子,觉得只买了三张很可惜,但却不知怎么再跑去向老先生游说。等了两周,我忍不住了,载着临时找到的一把堪用孔雀椅,我又开车奔回这间中药铺。
午后的百年老厝外,老先生半关着店门,正坐在骑楼里舒服地晒太阳。我走近与他攀谈起来,告诉他我载来一张椅子想与他交换,椅子很稳固,使用绝没问题。在我的想像里,老人只是要一把随意可坐的餐椅,甚至只要一把可以置杂物的小几,所以只要能找来一把外形相近的椅子,在可使用的功能不变的前提下,老人应会同意交换的。出乎我意料的,老先生拒绝。他且搬出老贩仔,“他从来不会勉强我的。”我感到尴尬极了,只好站在一旁,找话题与老人继续说话。
老人日据时代在大鹏湾统管所有日军驻台的水上飞机,凡要动用飞机皆需他签条。光复后回到老家。祖父是当地名医,父亲亦承习医业。老人祖父见他机巧,便回绝了许多店家的请托,要留他在家里习医。老人听了祖父的话,几天内便熟背了医书,令行医一辈子的祖父大吃一惊。于是开始在自家药铺里学习,五年后离家到大鹏湾附近村落独立开业并逐渐积累一笔财富。二十五年后正当他打算大量置产时却逢丧妻,心灰意冷的他卖掉打拼半生的中药铺,再度返回老家。老人的祖父与父亲相继谢世,老人在家里继续行医到七十岁,有天突然决定退休不再看病给药,“因为我已不太能再做跟脑力有关的工作了。”老人说。老人还是小学生时有惊人的记忆力,整本课本可以任由同学以各种方法反复考问,甚至让日籍老师怀疑他的高分是考试作弊得来的。然而我看到的老人,已经是他停止行医的十余年后了。
这栋老宅是老人十几岁时祖父新盖的大厝。四张孔雀椅与楼上的吃饭圆桌配成一组,是新居落成时添购的家具。“椅子是我从小就有的。”老人淡淡地说,“看到这椅子就会让我有怀念。”从老人八十多岁的眸子里,我突然看到属于孩童的纯真。我知道我已不能再拿走老人剩下的那张椅子了。老椅子拥有的,不只是客观与中性的岁月,不只是没有知觉的无人称时间,而是一整个精彩人生所可以依托、注记并融贯生命厚度的生活物件。临走前我允诺如果途经小镇会再回来看他。但不再是为了那张孔雀椅,而是为了这个对器物有情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