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西有着老灵魂，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在茫茫人海中却似乎能牵动丝丝缕缕的因缘寻觅到自己的主人。因此如果不幸与钟爱的老物错身而过，或是在别人家里才相见恨晚地彼此相认，虽然接下来一阵子不免心系此物失魂落魂，但转念一想，不管物主愿意珍惜或根本已年久失宠，这亦是老东西自己的选择，别人不能强求。让民艺人欢喜与忧伤的，不就是每件老东西历经悠长岁月所绽放的独特个性吗？

出门在外，这种“已经是别人的尪（或某）”的古早悲情不免碰着，只能以徐志摩式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聊以自慰，这是民艺人的成长历程之一。

所有失之交臂的老东西可以写一部民艺伤心小史，但偶尔命运的沙漏亦会倒转过来，你发现某一类型的老东西竟在同一段时间里连续出现，然后被你从相距几百公里的不同所在一件一件地带回来。渐渐地，家里这些东西仿如獭祭鱼般可以排成一列组成会社，像是老东西们亦会感到寂寞想揪团相聚。于是当你家里有了第一件之后，其他的老灵魂们便纷纷通过关系制造巧遇想挤进你家了。

这样的魔术时刻往往不会太久，可能在某一小段时间里，寻觅许多年却总无缘得见的柑仔店橱或候车椅突然在X店里看到且价格品相年代皆合宜，买下来几天后，在Y收藏家住处又看到造型相异的另一件，仍然各条件皆美好，于是再买下来。如是连环发生，像是早已计划妥当的刻意安排。总是得等到这样的魔术时刻结束许久后，在任何地方都再也看不到同类物件时，才恍然大悟地知道，原来当时我正处在某种神赐的时光里。而曾经在某一时刻里仿佛真能遍地得见的某物从此销声匿迹，像是从不曾存在，贩仔开始以一种遥远的口气不胜怀念地说，啊哉，很久没见过这种东西了唷！

然而老东西的来源五湖四海，拍卖网站、贩仔、古董店、收藏人家里，甚至路边捡来莫无不可。几年前我在市区停车时，从后视镜里看到一对母女合力抬着一座医馆的手术工具橱。我连忙下车询问究竟，原来她们准备搬到路口弃置。我本来出门吃饭，结果载回两座漂亮的乳白色乡村风玻璃桧木立柜。

因为来处不一，这些年来上天下地东奔西走，有些小物在角落一搁经年，偶尔瞥见竟再想不起怎么获得，仿佛它竟是一生一世静待于此。是这样的熟悉又如此疏远，偶然得之的小物却融入空间里成为日常生活的往来风景，毋需回忆不必牵挂，因为这就是真实生命的组成部分。

宫崎骏的新作《借物少女》述说了老屋内有小仙子借用人类物品所以常会遍寻不着某物。古物有时相反，需要“给物少女”，偷偷跑来放一件小物便离开，因为她觉得合适于屋内主人。有一尊文官不晓得何时开始坐在我家，高踞客厅一角，睥睨全场。屋里的一举一动无不尽收他的眼里，但我忘了他是怎么得来的（从玉市？蚤市？或某一贩仔家里？）。这么多年过去，原是陌生人也都亲近起来了。

但是文官没差，还是噘嘴捧着他的腰带，很舒服地腆着肚子戴乌纱帽坐在我家客厅好长一阵子。

不管是老物揪团而来，或是屋里真有了慷慨的“给物少女”，这是多么令人欢喜的事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