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未来病史》 鼠年(4)

未来病史 作者:陈楸帆


情形变得有点戏剧化,一群手持利器的男人,跟着一头大腹便便的雄鼠,在沉默中缓慢移动。那雄鼠突然一个前扑,从斜坡上滚落,扬起一堆落叶,不见了。

干!我们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朝它消失的方向奔去。最快到达的哥们一个急刹车,高高地举起双手示意我们停住。当我看到他身后那一幕时,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个被落叶掩藏得很好的土坑,躺满了数十只腹部鼓胀的雄性新鼠,看上去大部分已经死亡,带着来源不明的血迹,那只刚刚归队的还喘着粗气,腹部急促地起伏着。

“是传染病吗?”教官问,没人回答。我又想起了豌豆,如果他在就好了。

噗。一把短矛不由分说扎进那只新鼠苟延残喘的腹部。是黑炮,他咧嘴笑着,把矛轻轻一拉,整个肚子就像西瓜般一分为二。

所有人都惊呆了。那头雄鼠的腹腔里,竟然蜷缩着十几个未成型的幼鼠胚胎,粉粉嫩嫩像刚出笼的虾饺般排列在肠子周围,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兄弟开始干呕起来。黑炮笑着举起矛还想往里捣。

“住手!”教官喝止了他,黑炮笑咧咧地舞着矛退下来。

教官的脸色很难看,大家心里都明白,事情已经超出了我们所能控制的范围。按照原先的信息,由于严格控制性别比例及性成熟周期,新鼠的繁殖速度是可以计算的,按照雌雄比例1:9,两个月的性成熟期,每胎十八个,每年两胎,成活率为1的最大值统计,每头雌性新鼠一年所能产生的所有后代不会超过12276只。实际上在野外环境存活下来的将远低于这个数目,约为十分之一,当初为了控制市场价格而设置的生殖阈值,便成了我们抱怨“杀鸡焉用牛刀”的最大理由。

我们错了,我们不是牛刀,我们杀的也不是鸡。

这些雄鼠都是由于肠壁不堪胚胎重负破裂而死,我想不出它们是怎么办到的,但很明显,它们在找活路。我想到了另外一个解释,那是许久之前从李小夏口里听来的。它们的活路会否就是我们的死路?我不敢确定。

“黑炮,留下打扫战场!”教官下令,黑炮乐颠颠地应了声是。

这看似惩罚的命令,却是对黑炮最大的奖赏。我明白其中的妙处,但却无能为力,教官是对的,必须保证清理干净,他找对了人。

在黑炮举起利矛之时,我狠狠朝地上唾了一口,快步离开。我能想象到他充满笑意的目送,以及手起矛落时那溢于言表的快感,这让我作呕。

我做不到,我会把它们想象成人。

直到离校前一个月,我才第一次拨通了李小夏的电话,尽管这个号码已经在我手机里存了四年。记不清有多少次掏出手机,翻到“李小夏”的号码,只要按下“呼叫”键,便可完成的简单动作,对于我来说,却比登天还难。

我想,我确实是一个眼高手低的怂人。

那天收拾东西,我听见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李小夏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思念过度产生幻觉,回头一看,原来是坐在了手机键盘上。我慌乱地拿起电话,心脏早搏了。

在我即将挂断的瞬间,李小夏叫出了我的名字。原来她有我的号码。

“听说你要去灭鼠了。”我从来没想到,电话里她的声音是这样的。

“是……找不到工作,没办法……”我衡量了延期毕业和失业之间哪一个更无能之后,撒了个无关紧要的谎。

“别灰心,咱们同学这么久,都没怎么说过话,不如一起吃个饭,也算为你送行。”

他们说经常有各种好车在楼下等着接李小夏,他们说李小夏身边的男人走马灯似的换,我不信。但当那天她不施粉黛地坐在我面前,吃着那份黑椒牛柳饭时,我信了。我信的不是他们口中的事实,而是李小夏的确有这种摄人魂魄的能力。

我们像刚进校的新生般游历着校园,如果不是那一次,我永远不可能知道,在这座两万人的学校里,我和李小夏,喂过同一只猫,坐过同一个座位,走同样的路线上课,讨厌同一道菜,甚至,在同一块地方摔倒过。这所学校突然如此让人恋恋不舍,却是因为两份从未产生过交集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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