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 兰

同志时代 作者:韩少功




长顺家的灾祸,是由四只鸡引起的。

这件事发生在一九七四年。那一年我参加农村工作队,去一个叫吴冲的生产队办点。我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城里伢和学生仔,在机关里属于小字辈,可上面居然要我去指挥一个队,负责全队的春种秋收,岂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奇怪的是,那里的很多社员“干部”前“干部”后的,居然对我唯唯诺诺。

那个队有十八户人家,大多姓吴,零零星星散落在一条黄泥冲子里,也就是一条峡谷里。队上刚刚遭受过天灾,穷极了,资金账上只剩下三角八分钱余款。临立春,仓库里还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破塑料袋,一两化肥也没买进。集体猪场里除了两只瘦得像豺狗的老猪婆在呻吟,其余的猪栏全都空着,粪池里也没几担猪粪。碰上这样个烂摊子,我怎么能实现亩产过千斤的目标?怎么学大寨?

我心急如焚。听熟悉农村的同事指点:进队就要抓肥料,有了肥就有了主动权。我一方面去借钱买化肥,另一方面按照工作队的布置狠挖内部潜力。具体做法是这样,首先召开大会批斗一个富农分子,借此形成政治压力。接下来宣布工作队的系列命令:限制私人家禽家畜数目;立即追还各超支户的借款;封存私人的织机纺车;两个月内不准家粪上自留地;禁止猪羊鸡鸭下田,以确保绿肥草籽的生长……头几条不算新鲜了,社员们有意见也没吭声,只是对后两条轰的一声议论开来。尤其是一群正在打鞋底或者哄小孩的妇女,冲着我七嘴八舌直嚷嚷:“自留地荒了,你要我们餐餐打盐水汤啊?”“猪羊不下田还讲得过去,鸡鸭不下田就要退瘦咧!”“如今人都没得吃,把鸡鸭关在埘里,拿命去喂它啊?”“隔山那个县就没得这号搞法,你们这样脔心枯,也太新鲜了!”还有些话,因方言口音太重,我没听懂,反正嘈杂声音一股脑儿把我淹没。

但我没让步,用当地话来说是“捏住一寸不让一分”,逼得他们嘟嘟囔囔闭了嘴。会后几天,事情还算顺利,一切遵令进行,比方说墙上满是标语,一个个“禁”字杀气腾腾,果然是气象一新。

可是,有一次我从大队开会回来,发现田垄里有一些鸡,黄的、黑的、白的,在草籽田里觅食,强有力的鸡爪不时翻拨绿苗,尖嘴一啄一啄,模样好悠闲。

“哪家的鸡下了田?”

没有人回应。

我又吼了一声,还是没人回应。

“再不来我就要把鸡抓走啦!”

靠猪场那边,一棵大枫树下的土砖屋里传出一道颤颤抖抖的声音:“哦,是,是,我家的咧……”一个妇女从屋里闪出来,约摸三十来岁,身子瘦弱,皮肤黑黑的,脸盘子有点瘪,眼里透出惊慌和畏怯,两只冻得红红的手正在黑布围兜上急急擦拭。她点头赔笑道:“哦哦,是干部同志,真是,对不起!我刚才在洗猪菜,要我屋里海伢子看住这几只鸡,莫让它们跑下田。天晓得他这一阵子耍到哪里去了!”说着,她慌慌张张跑下田垄,一边啊哧啊哧地轰鸡,一边用土块投射那些闯祸的鸡,还夹着骂儿子:“背时鬼!只晓得玩!两只脚哪里这么野?等你爸爸回来,不打你一顿足实的才怪!”

我不好再说什么,去赶别的鸡去了。

不料,第二天上午,一些鸡又出现在草籽田,简直像偷偷摸摸的贼。我看清楚了,其中也有那四只眼熟的黄鸡婆。“喂——鸡又下田啦——”

无人回应。

“这些鸡没人要是吧?莫怪我不客气啊——”我又进行威胁。

“哎呀!”那个不怎么好看的瘪脸女人又从土砖房里闪出,脸红到了颈根,眼里照例透出惊慌和畏怯,手脚照例很慌乱,嘴里照例在骂自己的儿子,“……背时鬼!要他老老实实看住鸡,他又不听……啊——哧——等他爸爸回来……啊——哧——”她一边赶一边胆怯地回头瞟了我两眼。

这个女人是谁呢?我进队时间不长,加上这个会那个会,实际在队上的时间并不多,因此与很多人还不认识。但我努力回想着,总算记起了一些零星印象。记得她来参加过两次妇女会,出工队伍里也有过她的身影。她出工总走在前面,只是没有青年妇女那种活泼,从不说话,更不开玩笑。要是碰上开会,她坐在角落里打鞋底,见火塘上吊壶里的水开了,不用人吩咐就会主动起身给大家筛茶。在你接过热茶的时候,她淡淡一笑,算是打招呼,看样子是个贤良媳妇。可她在其他方面乏善可陈,有次竟来找我,要求把她家纺车上的封条取掉,让她纺两斤纱卖钱,实属胆大包天。我当然没同意。还有几次,她没交批判孔老二的批判稿,说自己没文化,不识几个字,而且眼下男人不在家,家务事太多,既要服侍婆婆又要种菜喂猪……她叫什么名字,我一时怎么也记不起来。

晚上政治夜校上课,趁人还未到齐,我向妇女队长打听她。

“她叫月兰,从陈家桥放到这边来的,男人叫吴长顺,在建筑队烧砖。”妇女队长正在给娃仔喂奶。

“今晚上学习理论,她怎么又没来?”

“请假了。她经常脑壳昏,还是月子里害的病,去年又动手术割了个瘤子,可怜哩。”

我没大注意这个月兰。可接下去几天,在下田的鸡鸭中,总有她家的那四只黄鸡婆。这一下我可冒火了。我断定:鸡一定是她存心放下田来的,而她那些话,纯粹是为了哄骗我这个城里人,是要与我斗心眼!我怒从心头起,捡块石头就去打鸡。鸡惊叫着拍打翅膀飞了。我继续追赶,连扔了十几块石头都没打中,只击得几片鸡毛纷纷扬扬地飘落。追击得眼红脖子粗之际,我一失脚,跌倒在一丘水田里,两只胶鞋陷入淤泥,拔都拔不出来,泥水溅得我满脸满身,引来几个看牛伢子拍手大笑:“牛跌下山,牛跌下山,今天有牛肉吃……”我又急又恼,几乎欲哭无泪:天啦,连几只鸡都降不住,连几个娃仔都可以取笑我,我这一年的办点日子还怎么过?我狼狈不堪去向工作队其他同事请教办法。一个姓杨的副队长住在邻队。他喷了口烟,哈哈笑道:“你呀你,真是个书呆子。不晓得放一把农药就索索利利了么?告诉你,对付农民一要吓,二要蛮,三担牛屎六箢箕,平平和和是斗不倒资本主义的……”

我深受启发,兴冲冲地回来找老队长吴六。

六叔有五十多岁年纪,做田经验丰富,可还像年轻后生一样爱说爱笑,爱看连环画也爱看电影,爱讲段《水浒》《说唐》《东周列国志》。缺点是不爱政治学习,开会打瞌睡,卷烟时没纸就撕报纸,撕墙上贴的学习心得。眼下,他正在禾坪里歇气,又在撕墙上的大批判标语,撕一片纸卷烟丝。

“六叔……”我皱着眉头。

他回头见是我,似乎猛醒:“哦哦,又不记得了,该死该死!”说完打了自己的脸一下,嘿嘿笑起来。

我转入正题:“你去开仓称斤把谷给我,把‘1059’也拿两瓶,我想……”

“‘1059’?”他吸了口烟。

“不放农药,鸡鸭是禁不住的!”

“这……”六叔沉下脸,想了想,又狡黠地眨眨眼,“不大好吧?如今家家户户都底子空,堂客们买油盐,就靠几个鸡蛋,造孽哩。那些鸡婆鸭崽就是她们的油盐罐子,真要闹死几个……哎呀,搞不得,搞不得。”他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照你说,那就放任自流?”

他听不懂什么自流不自流,待我解释后才说:“反正没吃没穿不是社会主义。讲实在的,我看田里没得禾,只是点绿肥,让鸡鸭去寻点野食,也不算犯法。”

“难怪,队干部思想不通,怎么能带动群众?”我顾不得他是长辈,当下剥了他的面子,从大批促大干的原理,说到坚持制度和服从指挥的重要性,足足训了他好一阵。

他蹲在地下没吭声,用两块硬币扯了半天胡须,最后说了声:“对不起,反正我吴老六不捧场。你们硬要放就去放,莫问我。”说完扛起一张犁冲冲走下禾坪。

这天,我称了一斤谷,拌上剧毒农药1059,散放在田边。为了避免它被牛误吃,我没把这些谷子放得很散,而是隔几十步一堆,插枝为标记,好让放牛伢子辨认。

我以为难题就这样彻底解决了。第二天我带着两个人去收家粪,正忙着,几个奉命替我侦察敌情的小把戏突然吵吵闹闹地跑来,说又有鸡鸭下田了。他们还争着邀功:“是我先看见的!”“是我!”“是我!”他们没有说假话。草籽田里,几堆拌有农药的稻谷不知被谁用瓦片盖起来了,还有一堆被小木盆盖着。看来做这事的人不敢把毒稻谷搬走,又希望鸡鸭下田不被毒死,便想出了新的招数。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靠了这些防毒设施,田里的鸡群肆无忌惮,欢天喜地,正把草籽吃得开心,只是一看到我就认出了对手,怯怯地开始交头接耳,似乎正在商量着往哪边逃窜……

我心里暗骂:这些农民也太自私自利了!太没有社会主义觉悟了!难怪集体生产搞不好,难怪大家都这样穷,不都是你们自己作践的吗?我上前咔咔几下踩碎了瓦片,飞起两脚,把成堆的谷子踢散,使它不可能再被盖住,然后又把那个小木盆提到手里。我终于有了破案的铁证。

“盆子是海伢子屋里的。”有个女伢告诉我。

“不管是谁的都要没收!”

“哈哈!没收啦!没收啦!”

“要写检讨,贴到大队上去!”

“海伢子没有盆子洗脸啦——”

两个光头小伢不知是觉得有趣,还是幸灾乐祸,拍着手欢呼起来。另外几个稍大点的伢崽没有笑,忙去给大人们报信。

当天,吴冲发生了一件震动全队社员,尤其是震动妇女们的大事:月兰由于去大队参加挖山,回来晚了,加上邻舍没来得及帮她收鸡,她那四只鸡全部被毒死了。我知道消息时已是傍晚。在稻草烧出的缕缕炊烟中,我远远看见月兰家门前熙熙攘攘围了十几位妇女,像在开妇女会。不就是几只鸡么,惊动这么多人,真有点奇怪。更奇怪的是,一道伤心的哭声从人群中飘出来:“……天啦,这是最后四只鸡呀。海伢子读书,我婆婆抓药,就靠这四只鸡……我不是想损害集体,我不是想对抗干部,我是没法子呀,没法子呀,没法子呀。人都没有吃,我拿什么喂鸡?没法子呀……”几位妇女在撩起衣角擦眼睛。

我等待月兰骂我,但她没骂。我走上前去。一个壮壮实实的中年男人,捧着头蹲在门边,见到我来到便站起来,大概有点近视,所以看我的时候细眯着眼。他黑黑的脸、长长的下巴,不合身的布衫紧紧绷在宽阔的胸膛上,肩头开了几朵花。

我打量他,“你是长顺吧?听说在公社建筑队?”

“嗯,那里的事搞完了。”他笑笑,掏出皱巴巴的纸烟递给我。

“谢谢,我不会。”

“哦。”他把烟小心地放回原处,看样子准备继续保存,直到下一次见到贵客的时候。“你……你们干部同志真是太、太好了,要不是毛主席共产党领导新社会,你们何事会到我们这鬼地方来。你们自己带钱带粮来,抓生产,参加劳动,真是……”

我不喜欢这些结结巴巴的客套,马上谈到了鸡。“鸡?”他怔了一下,搓搓手,长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回头呵斥妻子:“哭什么哭?还不快进屋去,丢人现眼的!”又换上笑脸冲着我:“这没什么,我那堂客就是死、死脑筋,几只鸡成了她、她的命。我看……死了就死了么……”他费力地挪了挪厚嘴唇,大概想不出新词了。

一个平头小孩,大概就是他家海伢子,跑过来缠住他:“爸爸,爸爸,我要上学读书!我要买练习本!”

长顺在小孩头上猛磕了两指头:“闹死!”

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这使地坪里更加乱,有人来拉海伢子,有人指责长顺……我说,“你不要打他,打人是不对的,对孩子也不能打。工作队希望你们家吸取教训,并以这个教训来教育大家。因此,你们要马上写一份检讨,印上百来份……”

“检讨?还要印?”他浑身一颤。

“要贴到每个队去。这是工作队的规定。你们今晚就写吧。”

长顺一把抓住我,歪着头,结巴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你做点好事吧,我那堂客,她、她……再也经不得风浪了。”

“我也不想逼你,但这事不是我做主。我有什么办法?”

他双眼盯着地上一块石头,没有答话,完全呆了。

那位叫月兰的,已经由两位妇女劝进屋。其余的人叹息了几声,也渐渐散开。场上只剩下几个小孩,在拨弄那四只直挺挺的、全身发黑的鸡。

我明显感到大家在畏惧我,疏远我,不满意我。连平时爱说笑的六叔路过这里,也一反常态不与我说话,只是看看鸡,然后去塘边洗锄头,闷闷地走了。

难道我错了?细一想,大概没有。我是有言在先的,是先教后诛的,是忍无可忍才强硬制裁的,而且我保护绿肥就是保护队里的收成,就是保护每个社员的饭碗,与我个人利益倒毫无关系——我不会带走他们一颗粮!我有什么可慌乱或者可惧怕的?后来几天,我到县里参加学习培训,没顾上队里的事情,只是偶尔听两个进城拉粪的社员说,长顺家这一段过得不清静。月兰病了几天,她婆婆还埋怨媳妇丢了全家的面子,海伢子成天跟着妈妈哭闹,长顺呢,只知道下力干活,回家就坐在阶前生闷气……我没把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放在心上。

回队那天,第一件事就是听人说:长顺和他堂客刚刚吵了一大架。我到现场时,长顺正坐在门槛上,蜷缩着身子,脚上是破布鞋,粗大的手掌揪着头发。六叔背着双手在一旁狠狠教训他:“顺伢子你疯了!上屋下屋哪个不讲你们是和睦夫妻?你今日发什么狗脾气?月妹子哪点对不起你?伺候你的娘,养大你的崽,好容易啊?你是狗咬吕洞宾,无情无义,没心没肺哩……”

长顺突然站起来,喷出一口酒气,震天动地大吼一声:“莫讲了!我就是没心没肺,你拿刀来,剁了我好不?”

一对充血的红眼睛看看我们,他又慢慢地蹲下去。

从旁人的谈话中,大概可以听出事因是这样的:我不在队里这几天,工作队老杨巡视到这里,定要查出是哪些人抗令不遵,发现无人出头认错,便把斗争火力集中在那只木盆子,集中在长顺这一家。要他们交出检讨不算,还要每只鸡罚款五元,将来秋后扣除。这一来,长顺家更是黑了天。今天,夫妻俩为儿子的课本费发生口角,正巧碰上长顺刚才在邻居家喝了点闷酒,一时心躁,酒性发作,就撒野动粗,一巴掌打得月兰脸上起了五个红指印。“你还说老子没用,不是你贼婆子成天惹祸,如何会罚款?”大概是这一句太伤人,可怜那月兰,起先惊呆了,不觉一只碗失手砸碎在地,然后委屈地一咬嘴唇,扭头就跑出门去。

“你怎么能打人呢?”我批评长顺,“她现在哪里?”

他没有答话。

“还不赶快去找人?”

夜里,星光闪烁,淡蓝色的光雾笼罩着山林。湿润的空气里,有田垄犁破后发出的泥腥味。一条山泉在月下抖动着碎银似的光斑。不知什么时候,初春的第一声蛙鸣响了,叫得那么吃力、那么孤单,然而它终于冲破一切地响了,给人一种异样而复杂的感觉。

我无心注意夜景,只希望赶快找到人,以免人心浮动,影响明天的生产。我又埋怨长顺夫妇,怎么那么狭隘?为点小事就闹得不可开交,真是一个绳结越解越乱。可这种埋怨情绪又经常混杂着隐约的不安。为什么不安?我还没工夫想清楚。

“月兰——”老队长在喊。

“月兰——”山岭发出空空回声。

雾气更浓了,衣衫和头发都湿漉漉的,但我们还是高一脚低一脚地找,找啊找,好不容易才找到油茶林里一个黑影。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似乎刚才没发生过任何事,像一座安详的石雕。不管大家怎样惊喜地叫她,亲切地拉她和劝她,她总是不说话,眼神直愣愣的,没有任何表情。

“回去吧,可能快下雨了。”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抹了一下头发,然后慢慢往山下走。两只泪眼一晃,在松明火把下发出光亮。

“走错了,路在那一边。”有人提醒她。

她呆了一下,木头似的转过身子,顺从地拐入正确路线。

“你看着路,低低头呀。”又有人提醒她。

她显然没看见一根横在空中的树枝,额头已重重地撞了一下,但她没有叫痛,好像全身已没有感觉,只是机械地向前迈步。

回到她家,已是深夜。说来惭愧,下队已经两个月了,我忙来忙去的,还没来过他家。一进门,我的血仿佛凝结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两间矮小的房子,床是用土砖和门板搭起来的,低垂的破蚊帐因靠近柴灶,已被烟火熏成酱色和黑色。被絮破旧,没有包被单,差不多就是一堆黑棉花团子。土砖架着另一块木板就是饭桌,桌上一盏用墨水瓶做成的油灯,没有玻璃罩,晃着昏黄的火苗。隔壁房里飘来一股难闻的气味,大概来自长顺他娘的连声咳嗽。听得出,老太婆还在低声数落着媳妇,好像是埋怨媳妇八字薄,身体不好不说,还不会持家,差不多是个灾星,搞得她的孙子读书都没有个着落。

“张同志,请坐。”长顺苦笑着把一条铡刀凳抽到我面前,“实在对不起,椅子都没一张……”

“怎么没椅子?”

“我……”他不好怎么说。

六叔磕磕烟袋,插嘴进来:“他家是大超支户,去年清超还欠,把他家的床柜桌椅都作价抬到大队上去啦。”

“你家四口人,负担并不重,怎么会超支?”

长顺又露出一丝苦笑。

还是老队长帮他说清的:原来去年月兰生了个子宫瘤,缺工不算,光是请郎中和住医院,一下就开销五百多。虽说国家和集体给她补贴了两百,但远远填不满这个洞。碰到这几年队上收成不好,上面的摊派年年增加,社员做一天工,只挣得一两角钱,光是吃饱肚子还得靠萝卜白菜红薯芋头,哪有什么钱还债?照这样下去,他们两眼墨墨黑,至少还得有四五年的“有期徒刑”吧。

屋里沉寂了。

我摸着粗糙的铡刀凳,看着床头海伢子那稚气的脸,好像有沉重的东西压在胸口。早就听人说,这一带的社员们苦,可我没想到有人竟苦到了眼前这种景况。

老队长后来的话,我无心听了。我不知道怎样离开长顺家的,甚至把一件被雨淋湿了的衣也忘记在那里。这一夜,我翻来覆去久久没有入睡。

第二天,我在工作队的会议上谈到了月兰家。我希望免除对她家的罚款,解决她家孩子读书欠费的问题。会上争论不休,迟迟没有结论。我有点坐不住,像在担心什么。细想一阵,对了,我是在担心月兰。昨天那么一场急风暴雨后,她沉静安详,不有点反常奇怪么?该不会再发生什么吧?……工作队的老李看出我的心思,悄悄对我说:“对,你先回去看看吧。农村有的妇女容易想不开。前次也是有两公婆不和,差点出了人命案子的……”这一说,我更急了。

我没等开完会就溜出会场,朝队上赶去。一进村,像要证实我的预感,气氛十分反常,长顺家没有人,另一家也没人,再一家还是没有人……我如同走进了一个无人世界,一个虚假的世界,连小河边常见的牛羊也不见了踪影。我在这片巨大的寂静里腿发软,胸口咚咚跳。好容易,我找到一头牛了,就像找到了我得以逃出恐惧的救星。我跑出村子,好容易又看到人影了,是在水库那边,在大坝上。其中有一个背药箱的赤脚医生正从坝上走来,垂头丧气的样子。

我大喊:“人呢?老六呢?长顺和月兰呢?”

一个老太婆看看我,掩面大哭起来,驼着瘦硬的背脊,边哭边往家里跑……

啊,啊啊,我担心的事情偏发生了!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全身一阵阵发紧,胸口堵得厉害。不知是谁迎上来向我介绍情况,他说,他好像是说,月兰的自杀心谁也没察觉。她这天上午把家里一切都擦洗得很干净,把衣服都洗好补好了,给海伢子做完了一件新衣,借来糯米给婆婆做了一餐好饭,还给丈夫切好了一袋烟丝。后来,长顺收工回家,没见她的人影,觉得有点不妙,赶快找到水库边,果然发现了她的一双鞋……

尸体这时已捞上来了,全身湿淋淋,一张白脸还是清瘦而平静,只有鼻孔留一丝血污。长顺抱着冷冰冰的妻子痛哭,像一头猛兽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泪水一颗颗滴洒在妻子脸上。他用拳头把自己的脑袋捶得咚咚响:“……海伢他娘,我昨天不该打你呀,不该呀,不该呀!我说过决不会打你,从没打过你一回。我不该呀……你过门这些年,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是我对不起你哇。你没日没夜,忙里忙外,饭不够你就自己不吃,要还债你就偷偷去卖血,在月子里连个鸡蛋打汤,你都舍不得。听说我想吃荞麦粑粑,那一次你跑七八十里路,回娘家去找荞麦,一身衣汗得透湿……我对不起你哇,不该打你呀。我娘她嫌你,我怎么还能够伤你?你不是心里苦到了极处,你是不会这样狠心哇……”

海伢子也趴在尸体边,摇着妈妈的手哭喊:“妈呀妈呀,我再不找你要学费了,我不读书了,不行吗?我去放牛,去捡柴,不行吗?我再也不哭闹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几条泥糊糊的小鱼,塞到妈妈的手里,“妈呀,妈呀,你看看,你摸摸,我已经学会捉鱼了,我们回去做鱼汤,我要让你喝鱼汤。你说话呀……”

围观的人都在抹眼泪,都在长长地叹气。有个女人把海伢子抱起来,但孩子猛烈地挣扎,“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树上一只乌鸦哇地怪叫了一声,拍打着翅膀飞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回头看,是眼睛红红的六叔。他递给我一件折好了的衣服:“这是你的吧?她……托我还给你。”

哦,这不就是我昨晚遗留在她家的那件?它被洗干净了、叠好了,肩上一个破洞也被补好,针脚细密,补丁很合色。但我不敢接下它,不敢接下补丁上的体温,一种即将消退然后永远不会再有的体温。我鼻根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泪眼里的一切开始模糊。我看见的不是补丁,它分明是月兰的面孔,一针一线里都满是她善良、柔弱、惊慌、自责、请求原谅的眼神。我扭头走开去。

走到哪里去呢?水库边的柳丝正在飘荡,它在我眼里变成了月兰的长发。山泉在岩上哗哗倾泻,它在我眼里变成了月兰的泪流。空中弥漫着乳白色的毛毛雨雾,一切都渐渐融化在雨雾之中,这使我想起了月兰脸色的苍白。水闸那边发出哗啦啦的涛声,如滚滚雷霆,充塞着天地,但我觉得它是哭声,永不停息的哭声,千万个月兰无人倾听的嚎哭……

我迎着雨雾奔跑。哦哦,月兰,我来迟了。你现在无可挽回地永远睡去,而我刚刚醒来。我到哪里才能找到你?我们还能不能在梦中相见?我无意推脱我身上的罪责,也不敢祈求你的宽恕。可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月兰!

雷声响了,这是对我的回答。

这一年秋后,工作队要撤离了。例行总结的时候,工作队评我为先进队员,发给我一张大奖状。月兰之死,在工作队的会议上几乎从未被提起。乡亲们把这个女人的葬礼办得出奇的隆重,送葬人特别多,爆竹声特别多,这些意味着什么,工作队的会议上也无人深究。只有杨副队长在出事不久对我说过几句:“小张啊,这些天你怎么恍恍惚惚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这种人心眼窄,自找死路,我们工作队能看得住吗?她那个男人叫什么?他对这事要负全部责任,动不动就打人,像什么话呢?脑子里还有没有国法?”

离队之前,我曾去看望过长顺,不料父子俩不在家,不知到哪里去了。

以后,我回到县政府机关里。有次六叔来县城开会,顺便告诉我:长顺的一个表哥要给他续一门亲,由于女方的坚持,长顺只得把海伢子过继给另一家人。

“那户人家在哪里?”我心里一惊。

六叔说了一个地址。

我后来去了那个地方,不过是在海伢子不在家的时候,是我偷偷看见他去了学校以后。我怕他一见到我就想起自己的亲娘。我看了看他现在睡觉的床,摸了摸他的被子和枕头,好像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

见我给孩子带去了新笔记本、新书包,还有两件新衣,海伢子现在的父母睁大了眼睛,“你是他的什么人呢?”

“这,你们不要问。”

“我们好给孩子说啊。”

“你们什么也不要说。”我要求,“你们要好好地抚养他,不要亏待他。”

“那,那当然啦。有我们的饭,就不会让他饿着。有我们的衣,就不会让他冻着。我们一直把他当自己的骨肉。”

“你们要让他好好读书,读初中,读高中,争取升大学。上学的费用,我可以付。”我说这话究竟有什么意思,自己也不知道。

“上学的费用倒不必。可你……究竟是他的什么人呢?”

“你们不要问吧,不要问。我以后会再来的。”

我没再说什么,匆匆走了。

1979年4月

(原名《最后四只鸡》,由编辑更名为《月兰》。最初发表于1978年《人民文学》,获1984年湖南省文学艺术奖。后收入小说集《月兰》等。已译为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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