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火花亮在夜空

同志时代 作者:韩少功




新年一步步走来,送来休息、欢乐以及亲人的团聚。对孩子们来说,新年还代表着长辈的抚摸,满口袋的糖果,美丽的贺年片,香气扑鼻的厨房和餐桌,还有闪亮在夜空中的礼花。正因为这样,小芸早就有几分激动。她发现学院门口的牌楼已经扎起来了,红灯挂起来了,红对联贴出来了,娃娃头和小熊大象的面具上街了,大包小袋的节日食品挤满了家里的橱柜,那么下一个节目将是——笑眯眯的姑妈出现在门口。

姑妈是一个在国营成衣厂的老工人,没有家,自然也没儿女——这一点如果向小芸说,她肯定不会同意。怎么没有家?姑妈的家不就在这里么?每个星期六的晚上姑妈不就回到这个家里来吗?小芸很喜欢姑妈,在学校里写《我最喜欢的人》这篇作文时,把姑妈当做了笔下的主人公。她总结了姑妈的三大优点:一是学习成绩好:她本是文盲,但听爸爸的话,进了扫盲班,戴上一副老花眼镜,一字一字地读报纸,现在还可以写毛笔字了。二是劳动成绩好:每次过年都要带回一张大奖状,先进生产者荣誉一次也不少,而且一进门就要抢着做事,不是抢扫帚就是抢菜刀,有时抢得同妈妈像打架。三是最喜欢小芸,偷偷给小芸塞点好玩或好吃的小礼物,要是小芸闯祸了,犯错误了,她也总是护着小芸,不让爸爸妈妈粗声恶气。“孩子还小么,还小么。你们没年纪的时候就不做个错事啊?”她总是这样说。

当然,姑妈也还有两条缺点:一是嘴唇太厚了点,背也不好看,有点驼;二是太讲客气了,一点好吃的总让给别人。有一次小芸把蛋糕塞到她嘴里,她就像革命烈士受刑那样紧紧闭着嘴巴,怎么也不屈服。

这次过年,姑妈会给小芸带来什么礼物呢?小芸把墙上的日历翻呀翻,一下子就翻到折角的一页和红红的一页,一个筋斗翻下床,跑到厨房里抱着妈妈:“过年了,过年啦!我去接姑妈回来好吗?”

妈妈转过头,压低声音:“不要你去,做你的作业去吧。”

“早就做完啦!”

“窗子擦干净了吗?”

“已经擦过三遍了,你去检查。”

妈妈又一刀砍着砧板上的鱼。“那你就到院子里玩去吧,姑妈……听说她们厂里不放假,她可能不会回来的。”

“不放假?大家都放假,她们厂为什么不?”

“可能是生产任务重吧。我怎么知道?”

“不!我要姑妈回来!我要她们放假!我要!”

“你是他们的厂长啊?好芸芸,别闹了。”

“就要闹,就要闹!就要大闹特闹!”她的两只脚已把地板跺得震天响。

不可想像,节日里怎么可以没有姑妈!没有姑妈,小芸还会心甘情愿地给你们过年吗?拉倒吧。还会老老实实地给你们洗脸、吃饭、换衣服吗?拉倒吧。姑妈是小芸的生活中的重中之重,是她的玩具加图书加公园加棒棒糖加新疆舞蹈。她小的时候,妈妈长期患病,小芸就一直由姑妈带养。只有姑妈才能分辨得出,她的哪一种哭声是表示要吃,哪一种是表示要睡觉,哪一种是要撒尿。也只有姑妈才能做出她最爱吃的东西,比方蚕豆糕,比方炒米糖。那时候小芸每天还得跟着姑妈睡,常常搂着姑妈的脖子,研究姑妈额前七根白发,三条浅浅的皱纹,还有厚厚的嘴唇和软软的耳垂。

“姑妈,这上面有个小孔,是虫咬的吗?”

“不是,是戴耳环时穿的。”

“为什么要戴耳环呢?”

“这你不懂,是旧社会的事。旧社会,姑妈的命好苦哩……好了,不讲这个。”姑妈讲起了公鸡和狐狸、孔雀公主、老鼠国王,还有自己当保姆或杂工时听来的一切稀奇事,同时把小芸冰冷的小手小脚紧搂在自己怀里,直到她热乎乎地睡着。

爸爸担心姑妈宠坏了小芸,常劝诫姑妈不要太心软。姑妈点头答应,可一带着小芸出门,还是偷偷地买这买那,甜枣啦,蛋卷啦,牛奶啦……把小芸的肚皮喂成个圆球以后,叮嘱她不要告诉爸爸。这种暗中串通的小动作,使小芸觉得特别兴奋,也暗暗得意。这就是说,如果这样一个姑妈过年不回家,小芸的得意几乎就没有着落。而且爸爸妈妈都那样忙,谁来同小芸玩击手掌的游戏?谁来同小芸一起点爆竹?谁来给小芸扎灯笼和编维吾尔族姑娘的小辫子?

小芸正闹着,门外传来爸爸洪亮的声音:“……章主任,不进屋坐一坐?不坐了?那好,明天来坐吧。有机会,我想找你谈谈,请教几个政治学习中的问题……哪里哪里,章主任,看见你走在前,我当然得加油赶啦!”接着是一串爽朗的大笑。

门开了,爸爸那半白的头发,矮胖的身子,标准教师风度的沉稳步态,几张夹在腋下的报纸,一齐出现在门口。一闪,他进厨房去了,顺带咬出低声的几句牢骚:“什么狗屁主任!只知道做官当老爷。今天学校里做大扫除,他无病无痛,没摸一下扫把,躲在办公室听黄梅戏的唱片!还以为人家不知道?”

“你呀,当面就……”妈妈叹了口气。

“谁敢当面说?老虎的屁股……”爸爸的声音更低了。

爸爸生谁的气呢?小芸眨眨眼,心头有些沉重。她发现爸爸近来在家里生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不过一出门还是笑呵呵的。大人们的事多么神秘又多么可疑!

爸爸进屋来了,将报纸一甩,脱下外衣:“她姑妈还没来吧?”

厨房里的声音:“还没呢。”

“你早点去吧。”

“我这就要去了。”

小芸跳起来:“爸爸,姑妈为什么不回来?我要她回来,要她回来!”

“她忙么,现在全国到处都是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潮,好多单位都在节日加班,要过一个跃进年、战斗年、革命化的年。你懂不懂?”爸爸微笑着拍拍小芸的头,岔开了话题,“毛主席这一篇《为人民服务》上面的字,你都认识了吗?”

“我……还没有。”

“那就要赶快学。你已经不小啦,要懂得政治思想上求进步。去吧去吧,去找章伯伯家的小胖他们一起学习去……”

敲门声响了。

正在这时,敲门声意外地响了!不仅小芸,爸爸妈妈都像触电似的惊住了。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额前飘有一绺白发的中年妇人,穿着一件蓝晃晃的新衣,提着鼓鼓的大草篮,面目柔和得线条模糊,把一脸微笑探进门来。

“啊——”小芸疯了一般,叫着扑上前去,刹那间就挂在姑妈的脖子上了,就把妇人当一棵大树攀爬起来。

“下来,快下来。这么重了,姑妈抱得起吗?”刚才还不无犹疑的爸爸,上前训斥女儿,又向姑妈露出笑脸,“二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刚才还……”

“厂里提前完成任务,所以多放半天假。下午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姑妈气喘吁吁地把草篮往厨房里提,“刚才机会好,碰到了好鲤鱼,我又买了两条。恐怕要赶快剖一下。这是芝麻糕和雪枣,芸芸最喜欢吃的。这杂烩是厂里会餐的加菜,味道蛮好,我留给你们也尝一尝……”

“你真是……”妈妈有点嗔怪,“一点杂烩都舍不得吃。难怪你们同事都说你太省,恨不得餐餐吃白饭,连豆腐白菜都买得心痛,一点钱尽往这里拿!”

“没有,我吃了啊,哪一顿不是吃个大饱?”姑妈微笑着搓搓手,开始挽袖子和扎围兜,“忙得差不多了吧?我来剖鱼吧。刀在哪里?”

“不,你歇歇手!”妈妈慌忙说。

“就是,你休息休息么!”小芸上前拖住姑妈,拖向一张圈椅,“姑妈姑妈,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哩。爸爸妈妈都说你……”

啪——爸爸在她肩上猛拍了一下,打断了她的话,“这是哪里沾的灰?快拍干净。哦,你去给爸爸买包烟吧。”

小芸只得意犹未尽地离去。不过,只要姑妈回到了家,别说叫她买香烟,哪怕叫她做更多的家务,她都会兴高采烈。就算要她做十道最难的多位数混合题,要她再抄写十页生字生词,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她逢人便得意地宣告:“我姑妈回来了!”“我姑妈回来了!”“我姑妈回来了!”甚至碰到她心目中的另外一些朋友——勇敢的小白杨啦,爱臭美的石榴树啦,最狡猾的仙人掌啦,最忠厚的大石头伯伯和它的孩子们啦,她也是这样一一宣告,让大家共享欢乐和激动。

她没有料到,当她唱着歌蹦蹦跳跳回到家,突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场面——妈妈扶着姑妈的一只胳膊,一边细细交谈一边出门去了。姑妈还是提着那个草篮,另一只手不时扯着袖口抹眼睛。

“姑妈……”

一双红红的眼。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小芸的头,“真乖。”

“你们到哪里去?”小芸有点紧张。

“不要问,我们有事去。”妈妈说。

“你们会回来吗?”

“当然……当然……”

小芸走进屋里,发现这里已空荡荡的,只剩下爸爸像一头困兽,脸色不大好看,背着手走来走去,不时重重地叹气。厨房里水烧开了,也没人去管。

发生什么事了吗?小芸一阵疑惑和恐惧,不敢说话,脚步轻轻地进了另一间房。好一阵,她听到妈妈回来了。

爸爸的声音:“那只红烧鸡,还有年糕和橘子,都给她了?”

没有妈妈的声音。

“她刚才在路上讲了些什么?”

还是没有妈妈的声音。

“你给她说了没有?我们不是无情无义,实在是没办法。章主任就住在旁边,楼上楼下都是积极分子。要是我们把一个反革命分子的老婆接到家里来过年,吃吃喝喝,人家看见了会怎么说?我们还有没有阶级立场?政治处正在查我,查她,查她前夫,查民国三十五年那件事……我们还送辫子给人家抓吗?”

“过一个年有什么了不得?以前不也是这样过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的祖宗,你不明白吗?现在气氛越来越不同了。报上的火药味一天比一天浓。我们事小,万一连累孩子,你说说……”

妈妈突然哭了,“她不是坏人,不是坏人!让人家查吧,才怕他们不查呢!你也说过,她是被逼着去王家的,也就是当了一年小老婆,后来一个铜板也没带,就自己跑出来了。你说说,她在解放前过了什么好日子?她什么牛马罪没有受过?……”

“你呀你呀,知道什么!”爸爸急得直跺脚,直咬牙,“这么大声嚷嚷,怕人家听不见吗?政策,政策,政策有什么用?那是纸上的东西。‘莫须有’都可以论罪……”

妈妈还在哭。

眼前的事太令人费解,“民国”一类生词完全超出了小芸的理解范围。她全身发抖,一阵阵恶心,差点要呕吐。她突然发现了生活还有另一面,父母还有另一面,完全不像平时那样慈祥、那样快乐、那样对任何事都有办法和有把握。大概只有拖着狼尾巴的人,才会在关起房门来的时候,有这种气急败坏和鬼鬼祟祟……她吓得不敢往下想,不敢想像父母身后的狼尾巴。

她猛地推开门,走出那间房,脸色很平静,目光却放射出怀疑、挑战甚至仇恨。

“芸芸……”爸爸诧异了。

小芸把买来的香烟重重摔到桌上。

“芸芸……”

几个找零的硬币也摔了出去,骨碌碌在地上滚动。她走动的时候,故意踢倒了扫帚,还把椅子踢得哗啦一响。她似乎想挑战一切:爸爸,妈妈,还有衣柜和饭桌,布娃娃和大皮球。如果有足够的力量,她几乎想一跺脚,让整个楼房夷为平地,世界立刻消失。

不管爸爸妈妈怎样叫唤,她咬住嘴唇跑进了门外的寒风,跑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节日夜晚的大街像个万花筒。每扇窗子都送出温暖的灯光。一声声笑语在随风飘流,落在满地鞭炮纸屑的大街上。精力过剩的孩子们,又喜又怕地点燃礼炮,把一朵朵呼啸着的礼花送上天空,于是在明亮如昼的高空,菊花在开放,火轮在旋转,宝石在闪光,数不清的金鱼在游动……

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流着泪,跑啊跑,把家远远地抛在身后,抛在千条河与万座山的后面。

一辆汽车在她面前猛刹住车。司机伸出头来叫骂:“谁家的孩子,一个人乱跑?不要命?”几个行人也投来惊异的目光。

她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姑妈的那家工厂,她去过好几次。她不用问路就找到了那冷清狭窄的小巷,找到了麻石街上的水迹,还有屋檐下昏黄的路灯。在这个年关之夜,临街铺面都已关闭,小巷里只有她空落落的脚步声。

“你找谁?”当她吱呀一声推开门的时候,传达室里看报的老头从眼镜上边射来目光,“……找姑妈?这不是芸芸吗?你姑妈刚回来,在楼上呢。哎,你姑妈去你家怎么又回来了呢?厂里的人都回家了,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冷火悄烟的,鬼都没一个。要她提个火炉子上去,她也不要……”

唠唠叨叨的声音已经远了。小芸从很多机器中穿过,从很多布料和成品大包中穿过,找到了楼梯,一条又窄又陡的木梯。没有灯光,梯板在黑暗中吱吱响——这个小厂占用着一个旧公馆,大部分是木板房,差不多是木质危房,很多地方都是一碰就晃和一碰就响的。

“姑妈!”小芸在黑暗中有些害怕了。

前面,保管室、加工车间以及集体宿舍组成了迷宫,组成了黑暗的各种障碍和虚空,但没有任何动静。

“姑妈!”又转了个弯,她的脚步继续探索。

黑暗中还是没有回音。

“我是小芸呀,姑妈,姑妈,我来找你。我怕呀……”她要哭了。

终于,在黑暗的深处,在三楼某个遥远的角落,飘来微弱的一声应答。那是姑妈的声音!是孩子一着急一委屈就总会听到的声音!小芸哇哇大哭,踩着吱吱呀呀的楼板飞跑,不小心头碰到了门槛,不小心碰到了一口木箱,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双层床,但她已经熟门熟路,很快扑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黑暗中抓到了另一张双层床的床沿,抓到了一双粗糙的手。有一种呼吸响在耳边。有一种熟悉的气息笼罩着她。有一滴冰凉的东西掉到了她脸上。

“姑妈,姑妈,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怎么不开灯?回去吧,爸爸妈妈要你回去,我们都在等你……”小芸也学会了撒谎。

一只手摸着她的脸。“我厂里有事,不能回去,你懂不懂?我在这里过年蛮好的。”

“你在这里过年不好,不好。”

“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爸爸妈妈会四处找你。快回去吧,啊?”

“你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你是爸爸妈妈的好孩子。听话,听姑妈的话,回去吧。”

小芸还是伤心地大哭。一边哭,一边把小口袋里的糖果、新蜡笔、小玻璃球,还有心爱的花炮,一齐往姑妈的怀里塞——她的礼物太有限了。

“你回去吧。你是你爸爸妈妈的女儿,你这时候不能在这里!”姑妈几乎喊起来,但那双手反而把她搂得更紧更紧。又有几颗带咸味的东西,吧嗒吧嗒落到孩子的脸上,合着她的泪水一起往下流。一片寂静中,她们都听到了对方的心跳。

窗外,砰的一声巨响,又有一颗花炮飞上天空,在寒冷而深广的夜空中绽开火花,把光明投进这间小屋,直到天上数不清的金色游鱼拖着尾巴消失。

1980年5月

(最初发表于1980年《上海文学》,后收入小说集《飞过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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