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孩子与牛

同志时代 作者:韩少功




牛原来是一位大神,住在五彩云之上,金色的宫殿之中。那时候,天不分昼夜,地上的人们只知道做事,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不管时辰钟点。有时睡得太久了,醒来时锄头把子上都长了菌子。天帝看到这样,觉得不好,就派那位大神下凡来帮助人们。大神走过彩虹桥来到人间,指头一挥,分出了昼夜,分出了春夏秋冬。但他把吃饭的问题搞错了。天帝交代一天只能吃一餐饭,大神却安排一天三餐饭,于是粮食就不够吃。天帝事后很生气,罚那位大神变头牛来帮人们种田。现在牛拖犁拖钯,你怎样打它,它都不说话,因为他办了错事,情愿这样。

这是爸爸给福佗讲的故事。

福佗是个放牛娃,每天放学以后和上学以前,都牵着牛到山坡上去,看牛吭哧吭哧地啃青草。

福佗很小的时候,刚学会走路,有一次就趁大人们不注意,摇摇晃晃走到大黑牛那里,去牛屁股头抓尾巴。一不小心摔倒在牛肚子下,眼看着错乱的牛腿踩过来,其中的一条腿朝他落下,已经盖在他头顶,接近他的鼻尖,只要再下去一点点,大概就要踩出一团肉酱——但就在那一刻,牛蹄突然停在半空中。

大黑牛回头看了他一眼,把蹄子收了回去。

这一次把在场的人差点吓了个半死。但从此以后,福佗更不怕牛了,而且队里这条性子最烈的牛,似乎只容他来撒野。他可以拖牛的尾巴,揪牛的耳朵,抱住牛的腿,攀住一只牛角打秋千。不论他怎样无法无天,大黑牛也听之任之从不发烈,甚至拿鼻子来拱拱他,拿尾巴来戏弄他,同他玩成一团。

父母看到这种情况,都有点奇怪。

福佗常常想起爸爸说的故事,为大黑牛感到委屈——你老是弯着背,低着头,不言不语,让犁套扣进皮肉,让牛穿进鼻孔,在泥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你欠了什么债?欠的债还没还清么?天帝是个什么样的刁老头子,竟然对你这样不公平?

想到这里,他总是找最鲜嫩的草给牛吃,找最洁净的水给牛喝,用竹梢赶走牛身上讨厌的牛蝇,用草把洗去牛身上可恶的泥块,还用爸爸给他做的竹笛吹出优美的曲调给牛听。吹呀吹,吹呀吹,吹过桃花溪,吹进枣树林,吹得太阳起星星落,落进清水塘……

大黑牛熟悉了他的笛声,熟悉了他。每到附近学校里放学的钟声敲响,大黑牛就嗷嗷地叫,似乎知道这钟声一响,小主人就要来了。要是哪一天福佗生病不能来,别的大人或小孩来放牛,它就别着脑袋,硬着脖子,四蹄在地上生了根似的,哪怕鼻子被牛绳拉破,也决不移动半步,一派气呼呼的样子。

有一次事情更是怪。福佗在后山上捡蘑菇,突然遇见一群红毛狗,也就是书上说的豺狼。福佗吓得大叫起来。当时大黑牛被关在牛房里。它耳朵一竖,听到了远远的动静,竟像一座火山爆发,一声大吼就撞断了木栏杆,四蹄生风地朝后山跑去。它来得太及时了,红红的眼睛,顶向前的牛角,嘴里嗷嗷嗷地大叫,还有蹄下刨出来的沙石飞舞,都镇得四五只红毛狗傻了眼,龇牙咧嘴地不敢上前。其中有一只贼心不死,从它身后展开袭击,但被老黑牛一个弹腿,踢得蹿向天空,画出一道长长的曲线,掉到山坡下去了。其他的红毛狗见势不妙,这才一哄而散逃得远远的。

妈妈后来听说这事,笑着说:“你啊,前世一定是牛,同牛硬是有缘分。”

福佗摸着自己的头:“那我的头上会长角吗?”

妈妈笑起来,“说不定会长的。你等着吧。”

福佗从此就经常摸自己的头,尤其是一觉睡醒的时候。

每到农忙,人们知道牛最累的时候到了,就要给牛喂稻谷和豆饼。队上要求每家献出三个鸡蛋和两斤甜酒,集中起来喂牛。这时的福佗就总是盯着妈妈,缠着妈妈,要选出小木柜里最大最大的鸡蛋王来,送到队上去。

可是今年,不知道为什么,各家各户都拿不出甜酒和鸡蛋了,甚至一把豆子也拿不出来了。听大人们说,这都是什么“大跃进”闹的。但什么是“大跃进”,为什么会有“大跃进”,这些复杂的问题福佗并不明白。

放学了,他照例去放牛,但在牛房前等了好半天,还不见用牛人把大黑牛送回来。他便去田头寻找,好容易才发现在枫树坡下的水田里,大黑牛四肢打颤,口吐白沫,热汗直流,已经跪倒在泥水里,眼里透出惊慌和哀伤的目光。但它还背着犁套。身后一个汉子还扬着牛鞭大声呵斥:“装什么蒜?起来!起来!走!……”

福佗大为气愤:“它要休息啦!”

汉子看清了来人,“福佗你来得正好。这条牛是你看的,听你的话。你要它快点站起来,莫偷懒!”

福佗大喊:“大黑牛趴下,趴下,不要起来,就是要偷懒!”

汉子瞪大眼睛,“你怎么不听三叔的话?”

“它已经累了,要去吃草了!”

“犁完这一丘我就放它。”三叔又扬起了鞭子,“起来!”

“不准你打牛!”

“牛不就是挨打的么?”

“你才是挨打的哩。”

“笑话,它是你爹?是你娘啊?要当老祖宗供起来?”

“你敢打它,我就打你!”

“那好,三叔今天倒是要看看,看你小豆子一粒打得过谁。”汉子哈哈大笑。

福佗自知不是三叔的对手,但决不容许对方胡作非为,想了想,冒出一个较为恶毒的主意。“我到你的水井里去屙屎!”

这一招果然灵,顿时把汉子吓呆了。

“我要小朋友都把屎拉在你的水井里!”

“啊呀呀,我的小祖宗哎,你不要乱来,不要乱来。我怕了你们好不?……”汉子完全招架不住了,结结巴巴只得甘拜下风,不但鞭子没有打下去,而且很快卸了犁套,乖乖地放老黑牛一马,让它跟着小主人走。看着没有犁完的田,他长叹一口气,苦着一张脸,只好自己扛着锄头去挖。尽管福佗在远处丢来一句话,说是去叫他爸爸来帮着挖,他还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口里直骂福佗是背时鬼。

这一天,太阳落在枝头了,他还没有放学,在操场里扫地。一个鼻尖有泥点的小孩,双脚飞动成一串花,飞快地从远处跑来。“福佗,福佗哥!大黑牛快牺牲了!”

“你说什么?”

“大黑牛摔断腿啦!”

“没有!”

“骗你是小狗……”

“小鼻涕!”他用恶毒的外号报复这个带来坏消息的人。

“真的,我亲眼看见了,流了血,一条腿断了……”

“小鼻涕!小鼻涕!小鼻涕!”

他愤怒而无礼,莫名其妙地大叫,想盖住对方的声音,然后身子一闪,撒开两个光脚板,沿着青石板路朝牛房跑去。

完了,大黑牛确实受伤了。好多人呀,围在牛房前,看兽医给牛疗伤。爸爸手中的粗木杠子和粗大麻绳,大概就是刚才抬牛的工具。带着小药箱的兽医正在给牛灌草药,注射器也摆在旁边。老老少少们正在议论纷纷,一声声大骂偷牛贼。事情原来是这样:今天有两个外地来的偷牛贼进了村,其实还没动手,不知为什么就让大黑牛盯上了。大黑牛好像有点神通,见了外来的小商贩或者剃头匠都不斗,见了陌生的下乡干部也不斗,一见到这两个人就两眼发红,尾巴直立,嘴里呼呼呼地直出粗气,突然挣脱了牛绳,排山倒海般地朝两个贼人冲去。贼人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不料大黑牛穷追不舍,把他们赶得满山跑。要不是老天爷救命,让大黑牛一脚踩空翻落山下,他们身上可能就要留几个血窟窿了。

等社员们闻讯赶来,贼人已不知去向,可怜大黑牛也倒在山下的杂木林里,流出一摊鲜血,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福佗急得哇哇大哭,从大人们的腋下挤到人圈子里面去,撞倒了人家的娃,踩痛了人家的脚。他伸过手去摸摸牛头,看见牛正在流泪,全身抽搐着,但有一条腿完全不能动弹,想必是十分疼痛。正巧这时候兽医又一次喂药失败,不知道该如何办。大概是这一种草药太苦,气味太烈,大黑牛一嗅到药气,就使劲地甩头,把人们强行灌入的渣水吐了出来。兽医很高兴福佗的到来。“你是看这条牛的吧?你来试试,可能它会听你的话。”

人们的目光一齐投向孩子。只见他果然身手不凡,既不需要向牛嘴里插竹板,又不需要抓牛头,只是伸手把牛脸摸了两下,嘴里嘟哝了两句,牛就安静下来。当他把药渣塞进牛嘴时,大黑牛尽管有点犹豫,有点不大情愿,但两片嘴唇一挪一磨,居然把药渣吃进去了。

人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也有点惊讶不已。

“它还站得起来吗?”福佗问兽医。

“看看吧。”兽医正在包扎牛腿。

“你说清楚,说清楚,它还站得起来吗?”

“我也不知道。”兽医叹了口气,“它年纪太大了,这次又伤得不轻,不光是断了腿,内脏还出血。娃啊,我尽力而为吧。”

福佗吓得脸都白了。

孩子暗暗发誓,要为大黑牛报仇。他想他一定要找到那两个贼人。找到以后怎么办呢?要用狗公刺刺他们!用鹅卵石打他们!用牙齿咬他们!他们求饶怎么办呢?那也不行,要罚他们三餐不吃饭,罚他们吃世界上最苦的药……

爸爸把他叫到跟前:“福佗,从明日起,不去放牛了,跟姐姐去割猪菜吧。”

“牛给哪个去放呢?”

“不用放,它起码一两个月动不了。”

爸爸对牛事是有经验的。他可以凭牛的角,牛的牙齿,一眼就断出牛的年龄。他还可以用烟丝、豆油、盐之类配成些土方子,治好一些牛病。他的估计大概不会错。

“那我打草给他吃,不行吗?”福佗反问。

“喂点干草也差不多了。”

“干草没有青草好。”

“你懂什么?猪也得喂,不然让猪都饿死吗?队上人手紧得很呢。”

父亲严厉的目光,封住了孩子的嘴。福佗低下头,咕咕哝哝踢飞一块石子,走了。第二天清早,天上还有稀稀疏疏的星斗,东方有了一道亮色,冰凉的雾气沉重地游动和漂流。福佗从床上一骨碌起来了,放出了小鸡,叫醒了小狗,然后背起了筐,拿起了镰刀。

妈妈还在床上:“福佗,你带镰刀做什么?”

他噘着嘴不吭气。

爸爸正起床:“你还要去打牛草?”

他还是噘着嘴。

爸爸明白了。“你才多大个人,做得了那么多吗?”

他头也没回地走了。

从这天起,他一个娃干两个娃的活,不但割猪菜,还打牛草——尽管没有人要求他这样做。他打来的牛草果然鲜嫩,总是让大黑牛眼里放出兴奋的光芒。不过大黑牛眼里的这种光芒一天天在减少,在黯淡,在熄灭,整个身体也日渐消瘦。照兽医的话来说,它年纪太大了,胃和肝也伤得太厉害了,恐怕是不容易回头了。看着小主人打来的青草,它吃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吃力,最后干脆紧闭嘴巴,直到青草在它面前堆成了小山,开始枯萎和腐烂。它有时把青草舔一舔,好像只是做出个吃的样子,尽力让小主人高兴。

它的一切心思都从黑眼睛里透了出来。

福佗不能失去这样的眼睛,但他没有回天之力,只能跑到山坡上去吹响竹笛。他听爸爸说过,天上住着一位仙姑,种着一些仙草,常常用仙草给人治病。他向着蓝天吹啊吹,吹破了嘴皮,吹干了嗓子,真希望能用笛声引来仙姑,还有金光灿灿的仙草……

身后有人声,侧耳一听,不是仙姑,是两个挖沟的社员。他们在阴凉处坐下抽烟,先谈了一段关于南瓜的事,然后提到了牛:

“伙计,明天兴怕有牛肉吃了。”

“要杀牛?”

“明摆着的事,迟早都要一刀。再不杀,就只剩一堆骨头了。”

“队上决定了?”

“昨天开了会。”

福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浑身打了个寒颤,翻身就往家里跑。他打算找爸爸大闹一场,但一见到对方却不知如何是好。爸爸在牛房里抽着闷烟,眼里也闪着泪花。

爸爸叹了口气,摸着牛头说:“……黑大哥,实在对不起,你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是我们全队的大恩人。你吃了好多苦,受了好多罪,我们都是记得的。不是我们狠心,是你没有办法,我们也没有办法。长命百岁,终有一死。你这样拖着也是受罪,明天就好好地上路吧。若是有来世,我们来世相会,到时候你做人,我做牛,我们还是一起耕田。要是没有来世,你就算是先走一步,反正我们也快了,都要到黄土里一觉不醒。是不是呢?到时候我就在你的身边,给你做个伴,让你不太孤单……啊?”

爸爸把一碗酒喝了一半,另一半洒在大黑牛的面前。大黑牛把眼睛眨了眨,显然也明白了一切。

爸爸还说了些什么,福佗没有听到。他只是大喊一声“爸爸”,一步扑进门去,抱住爸爸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傍晚,福佗割完猪草回家,见妈妈端出一碗香喷喷的东西。

“福佗,趁热,快来吃羊肉。”

福佗闷闷地坐到桌前,似乎没听见。

“吃呀,味道鲜呢,是舅舅特地从镇上买来的。你也好久没有吃肉了吧?”

孩子咬着一只红薯,对肉碗仍然看都不看。

爸爸和妈妈对视了一眼。爸爸说:“你以为是牛肉吧?还真不是。舅舅今天真的来过了,你看他的自行车,不还停在院子里?”

“骗子!你们骗人!”孩子愤怒地大喊了一声,端着一碗光饭,泪眼花花地跑出门去。姐姐跟着追出门,怎么也追不上,发现他疯了一样,撒开两个脚丫子狂奔。

他要到哪里去呢?他能到哪里去呢?这个世界太大了,大得他永远跑不到头。这个世界太空了,空得他有点无依无助,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在风中消失无踪。他看见风吹树影摇,觉得是大黑牛来了,定睛一看,不是。他听见风吹山谷响,觉得是牛在叫,仔细一听,不是。在牛房,在路口,在山坡,大黑牛没有了,消失了。消失了,没有了。他的小镰刀割呀割,一筐筐草割满了,可是谁来吃它?他的小竹笛吹呀吹,笛声如行云流水,莺啼燕啭,流转而颤动,可是谁来听呢?

孩子的泪水无穷无尽。

他走到草坡上,走到绿树林里,走到太阳最先照耀的山峰上去,对着远山长长地大叫了一声。在那一刻,几乎全村的人都亲历了一件奇事:所有的牛都嗷嗷地叫唤起来,汇成了山谷里无边无际的声浪,好像是一次齐声应答。

1980年7月

(原题《晨笛》。最初发表于1980年《上海文学》,后收入小说集《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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