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3)

所有的名字 作者:若泽·萨拉马戈


开始我以为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爱情,一个单身的50岁男人,一个36岁神秘的陌生女人,不来一场恋爱说不过去,哪怕是单相思,哪怕是柏拉图之恋。可是萨拉马戈不写爱情——1982年,后来成为萨拉马戈妻子的皮拉尔?德尔里奥当时只有26岁,她去采访已经成为名作家的萨拉马戈,她表达了对《修道院纪事》里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两情相悦的喜爱,胜过对作家隐藏在文字中对现实和宗教的批判的看重。萨拉马戈回应道:“小姐,你完全没看懂我的小说,我从不写爱情。”不写爱情,那一个单身男人为什么在接下来的故事中,要殚精竭虑地去寻找一个半毛钱关系没有的陌生女子呢?他不惜冒险夜半进登记总局翻找资料,他伪造单位授权书去找相关人士查访,他旷工、装病,他像小偷一样潜入陌生女子小时候念书的学校偷窃档案卡片;末了就算他获知魂牵梦绕的陌生女子已自杀身亡,助理书记员先生依然假托登记局之名,进公墓寻觅她的葬身之地。在这些锲而不舍的情人式追索的过程里,一个循规蹈矩、沉默、胆怯、卑微的小公务员不见了,他嚣张、无所畏惧、谎话张嘴就来,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有爱情才可能如此彻底地改变一个人。

天花板的看法和我一样。天花板在第157页说:“除非是出于爱情。”若泽先生认为该想法纯属“没头没脑”。但天花板又说:“只有你自己才能给出答案。”若泽先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他无法说服天花板,同样他也无法说服自己。也许他缺少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已经从床上爬起来,收拾干净自己,弄了点吃的,开始忙着给陌生女子的父母打电话。此时,陌生女子已经死亡,他要知道她为什么自杀。

自杀的原因很复杂,有多少个自杀的人,就有多少种自杀的原因。若泽先生最终没能弄明白陌生女子为什么不愿活下去。一个死去的人是否可以承载他的爱情?小说进行到这里,我和若泽先生一样困惑了,我想无所不知的天花板也会面临同样的疑难。萨拉马戈至此也打住,他“从不写爱情”,这是他的高明之处,笔锋一转,他开始写公墓,让若泽先生守着坟墓睡了一夜之后醒来,遇上了半高古半不着调的牧羊人。该牧羊人因为常年带领羊群出入墓地,基于自身诡异的生死观,养成了混淆死者的坏习惯,他热衷于把尚未立碑的新坟上的编号牌搞乱,当你认为坟墓里葬的还是A时,他已经把他/她换成B了。当然,他从不认为他干的是坏事,你批评他他跟你急。接下来,故事在漫长的寻找之后突然开始了加速度,民事登记总局的注册官要实施新政。他决定,登记总局从此改变信息卡片的摆放规则,逐渐取消生者资料区与死者资料区的隔离与对立,让死者永远和生者在一起,让一个人的死与他的生相偎相依,生死与共。

至此,一个追寻活着的人的故事,转变成如何处理死者的问题。死亡不等于不存在,不等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死亡只是一个人存在的另外一种形态,是活着之外我们继续存在的另一种形式。“……开始写一个最简单的故事——一个人寻找另一个人,”萨拉马戈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演说的最后部分说,“因为他意识到人生中没有比寻求别人更重要的了。这本书叫做《所有的名字》。不必写出来,我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在那儿,无论你活着,还是死了。”

也就是说,萨拉马戈先生完全赞同若泽先生:追寻一个活着的人,跟追寻一个死去的人,同样重要;这跟那陌生女子与一百个名人等值是一个道理。这是萨拉马戈先生和若泽先生的逻辑。所以他写了这部小说。问题是,小说和天花板一样,也有它自身的逻辑:“一个人寻找另一个人”肯定是不够的,“一个人寻找另一个人”只是个形式,最终你找到不能只是一个人,而应该是一群人,是所有人;如果一个人的确能够对应一个名字,那么你找到的应该是“所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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