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寻之放弃(1)

我快要碎掉了 作者:走走


他还记得他抱着女婴回家的那一天。他一直想要一个男孩。现在我们要拐进我们家的小弄堂了,现在我们到家了,这是门,来,上两级台阶,这是我们上楼时放鞋子的地方,这是我们养的狗,现在我们上楼了,这是你的房间,还有这间,这间是爸爸妈妈的房间,但也是你的房间。他对她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好脾气的,缓慢的,求证一般声调略略上扬的,好像她已经能听懂似的。他对她说的话,用的是规范的汉语,没有用家家狗狗之类单音重复的儿语,不过单词尽量简单,没有特别深的含义。现在妈妈要喂你喝奶了,你大约要喝上九个月。你要是喜欢上喝奶,以后就得喝牛奶了。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哪个牌子的牛奶才靠得住,这到将来再说吧。要是爸爸能为你养一头奶牛就好了。这是爸爸的手,它正摸着你的脑袋。爸爸是个左撇子,所以爸爸喜欢用左手抚摸你。妈妈是右撇子,她会习惯用她的右手。我们还不知道你会是哪一种,最好你可以左右开弓,现在你就乖乖躺在妈妈的怀里吧。来,爸爸要出门了,爸爸会给你一个吻。现在你在吻爸爸,你还不知道什么是亲吻。爸爸只是把你的小脸整个按在了他脸上。

他出门的时候开始思索这整个过程,然后发现自己非常奇怪地确定了一件事情:不是因为她是个婴儿(虽然她也确实是),而是因为在他和她说话的时候,他感觉到了,这是他的女儿。他不再需要一个儿子了。

在她之后,他又失去过一个宝宝,刚刚成形,还没出生。在那一年,他的一个朋友,也失去了一个宝宝。但她不是宝宝。两岁时她死于疾病。那之后他总是坐在书房里想,每年上天会带走多少个孩子呢?

值得庆幸的是,他不觉得他会失去自己的妻子。除了死亡,没人会带走她的。他是她唯一的男人。即使他会在自己的书房待上一整个晚上。妻子最近迷上了种花,她总是反复挖着那一小块土壤。他待在书房里,假装自己正在看书,或者上网。但他其实只是站在窗边,透过镜片和玻璃窗,俯视着妻子的背部。二十三时五十五分,孩子心脏停跳,心脏按压半小时之后,抢救无效。零时二十五分,医生宣布死亡。那以后,他和妻子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话都说了。而他周围的人,也都刻意地不再提起那个女儿,仿佛她的消失不在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如今事情过去一年多了,他们又开始提起自己的孩子。也许,他们根本从没注意到,他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所以当他有一天,在路上闲逛掉整个晚上后回到家,发现饭桌上,圆形食物罩下压着一张字条时,他是有些纳闷的。“为了我们两人好,我只能这么做。”

为什么她不能当面对他说呢?为什么她不把它压到枕头底下,或者衣柜的某个抽屉里呢?他们家没有留字条这样一个习惯。她有什么事,总是给他发短信,像是叫他下楼来吃饭,或是一起去超市购物等等。这张字条出现在他们的婚姻生活里,是与众不同的。为了我们俩好,她怎么能替他作决定呢?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觉得妻子还在那里。她在厨房里烧他喜欢吃的菜,她站在那里,右脚的脚尖点着地踮着。在那些花花草草前面,她继续拨弄着小泥块儿。她的声音,她总是连名带姓喊他。当他终于明白过来,他应该感到痛苦时,他轻轻推开了女儿的房门。他握着那张字条坐在女儿的床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他把字条留在了女儿的床上。他放了好几次,第一次,放在了枕头下面,它立刻消失不见了。第二次,放到了床单下面,但是隔着一层布,他能很清晰地摩挲到它。第三次,他站了起来,试着漫不经心地让它从手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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