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上几天,他就会走进女儿的房间。希望自己打开门时,发现那字条已经和女儿一样,真的不见了。但它总在那儿。
在那几年里,他丢过一次工作,还丢过钥匙、笔、书、雨伞、钱包、手机,掉了许多头发,原本健壮的身体也减少了一些重量。但就像他没失去生命一样,那字条,待在女儿的房间里,就在他身旁。
朋友们为他介绍过一些女人,他礼貌地见她们,但却不去认识她们。有时他们当着他的面说起另一些女人,或者说起快乐、舒服、甚至幸福,他微笑。他想到一个比喻:所有这些都像罗伯特·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上下两本,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即使没有真正读过,也可以谈论它,并向别人推荐。
但在朋友们一再的劝说下,他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每天早晨出门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上三遍:我很好,我很快乐,生活充满希望。十三个字,说出口来很简单。
女儿死去的第五年,妻子回来了,带着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三岁大。他为她种下一棵无花果树,纪念她的到来、他的婚姻或者其他。女孩渐渐长大,她什么都不记得,而妻子也没有告诉他或她任何事。
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大女孩,但那只是年龄上的,她的个子很矮小,令人怜爱但绝不性感的一个高度。他仍然每天对自己说上三遍:我很好,我很快乐,生活充满希望。他们不打算向女孩透露她身世的真相,为此他们想过一些办法,比如,不鼓励她和邻居说话。让她交不到一个街区的朋友。他们告诉她,别看那些小孩眼下在一起玩得高兴,再过上几十年,他们就未必笑得出来了。或者,她那么聪明,就应该把心思都花在学习上。他们送她去很远的地方读小学,早上,下午,一天两次,两个来回地接送,确保除了父母之外,没什么大人有机会接近她。每天晚上她睡觉以后,他们都会看一看她的书包,仿佛女孩的秘密只可能藏在书包里。他们只是害怕,有人把她从他们身边带走。
从初中开始,她就是个住校生。她的成绩不错,也算健康,至少没生过什么需要动手术的大病。她的外貌也很不错,头发不太黑,嘴唇不太红,但所有五官都搭配和谐。偶尔,他会想一想,自己的女儿,在这个年纪,可能是什么样子呢?
有个周五,她从学校回来,告诉他们,她打算把自己的一头长发全部剪掉。“你确定要剪得那么短吗?这可不是女孩子的发型啊,你本来人就不高,这一剪,别人会把你当小男孩啦。”妻子劝她。“头发长,见识短;头发短,见识长,营养都被长头发吸收了,会影响学习的。”她回答。
这个决定让他妻子不安了一晚。没什么,他安慰妻子。“可是,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别傻了,她只是想好好学习。”他说。
第二天,她真的去剪了个板寸。
十六岁的时候,她在手工劳动课上学会了缝纫,后来报名参加了服装设计兴趣小组。从此,她开始拒绝再穿任何不是自己选择的衣服。
十七岁的时候,他们在她书包里看到了《性生理》,妻子把书拿到他面前,问他:“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她怎么能看这种书呢?”“是啊,我们没看过这些书……”妻子打断了他,“我是说这书有问题,你不觉得奇怪吗?我真不相信你居然不觉得奇怪,你不觉得她和我们太不一样了吗?到底还是基因决定的。”
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问过妻子,她是怎么来的。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他倒觉得,妻子当初决定领养一个发廊妹的私生女这件事,很奇怪。
这之后,她身上发生的很多事,也就一点儿不奇怪了。
当然,他们一直不忍心告诉她,他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十八岁时,她已经别有一番魅力。
“爸爸,你真的爱我吗?”有天早上,妻子去锻炼身体,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时,她一边喝着稀饭一边问他。
“当然啊。”他说,拎一把水壶浇着阳台上的花。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爸爸啊。”
“那你如果不是我爸爸,就不爱我了吗?”
“如果我不是你爸爸,我可能根本不会认识你。”
“如果你认识我的时候不是我爸爸,你会不会爱我呢?”
“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希望每个人都能爱我。”
后来他经常回想起这段话,一次比一次悲伤。这种悲伤是他们两个人的:无法得到爱的悲伤,无法释放爱的悲伤。她就像个溺水的人,双手挥舞,试图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每一段感情其实都是生命的一次充满希望的挣扎,只有这种挣扎才能证明,她还活着。
坏坏:“那个小女孩,三岁……也许你可以设置得更小一点?也许就是两岁,那女儿死去的年纪?”
走走:“那是我来到上海的年纪。”
走走说这些的时候,背冲着坏坏,她的身体绷得很直。
坏坏的故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