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初夏,二十二岁的蔡智诚不想上学了,他要去当兵。
蔡智诚是贵州人,家住遵义老城琵琶桥(今贵州省遵义市红旗路),他家的斜对面就是黔军高官柏辉章[1]的公馆,如今那里已成为举世闻名的遵义会议会址。
蔡智诚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大哥蔡智明1938年在武汉战役中牺牲了;姐姐蔡智慧已经出嫁,在“美国援华协会”当医师;二哥蔡智仁毕业于陆军辎重兵学校,是国民党交通二团的营长;而蔡智诚的孪生妹妹蔡智兰初中还没有毕业就跑出去参军,结果在战场上失去了音讯。
1944年,蔡家的年轻人中只有蔡智诚还在学校里读书,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想工作或者胆子小,而是父母觉得家里应该留一个“守门的”。蔡老四是长辈们公认的最乖巧听话的孩子,应该老老实实地把大学念完,然后成家立业才对。
蔡家祖上是湖北人,清朝乾隆年间来到贵州,先是在官府做幕僚,后来又经营盐号。贵州是个不产盐的地方,食盐完全依靠川滇两省供给,而遵义这里是川盐入黔的集散地,蔡家在这里开办“恒升永”商号,兼营盐业、布匹和杂货,很快发了大财。但正所谓“富不过三代”,到了蔡智诚的父亲蔡式超这一辈,蔡家的家道就渐渐衰落了。
蔡式超是厦门大学的第一批学生,在华侨创办的大学里受过几年的“商学”教育,虽然没学到多少经商的本事,却树立了“实业救国”的思想。回到家乡就下定决心当农场主,向陈嘉庚学习。刚开始,他和厦大同学何辑五[2]一起改良茶种,开办了一个很大的茶场。在当时,贵州种植茶叶的人很少,蔡同学与何同学希望用茶叶这种“新型经济作物”替代盛行于贵州的鸦片,觉得这既能挽救家乡风气,又能振兴地方经济,真是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双丰收。
从理论而言,两位大学生的思路是可取的,但从实际上却根本办不到——兴办农业需要长期稳定的社会环境,可贵州一带却战事频繁。黔军、滇军、川军、中央军,民团、土匪、青帮和洪帮来来去去,今天这个拔苗,明天那个刨坑,试验农场的苗圃里好不容易长出了几片茶叶,还没等收获就被别人抢跑了。折腾了几年,不仅茶园毫无收获,就连何辑五也在军阀混战中被赶出了贵州,原本雄心勃勃的农业改革试验于是就此收场。
做不成农场主,只好改当企业家。蔡式超先是开了家肥皂厂,希望帮助乡亲们养成讲卫生的好习惯,结果造出来的“卫生肥皂”黑不溜秋,根本卖不掉,只得关张。接着他又开设酒精厂,初衷是想用工业酒精替代汽油,“甩掉贫油国的帽子”。但是,酒精醇度要到95度以上才能够开汽车,蔡式超搞了几十个大铁皮罐,蒸馏来蒸馏去,怎么也超不过94度,只能当医药酒精用——不过这也歪打正着,抗战爆发了,前方需要大量的医用酒精,蔡老板于是不计成本地把一批批的产品送往前线。没过几年,家业就被他折腾得差不多了。
时间到了1944年,大后方的物价飞涨、人心浮躁、社会混乱,民众对政府极不信任。
其实,抗战之初的情形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国民党军队虽然一败再败,但国民党的表现还算不错,军人不怕死,官员也耐得住艰苦。所以尽管局势严峻,但社会各界却很团结,人民积极支前,踊跃参战,处处呈现出蓬勃向上的精神面貌,蒋委员长的形象也空前的伟大。
可后来就不行了。自从美国参战以后,国民政府就像是松了一口气,所有的老毛病都回来了。争权夺利、拉帮结派、腐化堕落……“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各种投机倒把、贪污盗窃的行径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官员们的嘴里动不动就是“美国朋友”什么的,好像打日本不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反倒是帮美国人开辟第二战场一样。
老百姓并不怕吃苦受罪,怕的是当权者没志气,官员的堕落、政府的腐败、军队的无能,使人民对前途失去了信心。于是,先前的那种毁家救国、同仇敌忾的景象难以见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怨声载道和灰心失望。
这期间,云南和四川都爆发了大规模的学潮,学生们走上街头游行示威,抗议国民党当局的独裁和腐败。可是,浙江大学电机系二年级的学生蔡智诚却从来没有参加过“闹事”,在遵义,他不仅没有上街游行,就连抗议的标语也没见到过。
抗战时期,贵州是“政治模范省”,浙江大学也是“模范学校”。全体师生埋头学习、钻研业务,对政治运动敬而远之,校园内外显得风平浪静。
浙江大学是1940年迁到贵州遵义的(1946年回迁),当时的校长是竺可桢。
竺校长十分爱护学生。1942年,西南联大在昆明反对孔祥熙,邀请遵义的浙江大学也起来响应。当时,军警部队已在校外荷枪实弹,极有可能发生流血冲突。浙大的老师努力阻拦学生,结果却没拦住,被学生们冲出去了。于是,竺可桢校长举起一面小旗走在了游行队伍的最前头,他说:“我不赞成学生的行为,但既然年青人上了街,我就要保护他们的安全。”
大学校长带头游行!这破天荒的举动惹得蒋介石大怒,竺可桢差点因此被撤职。从这以后,浙大的学生们就很少再参与政治活动了——他们不愿意给校长添麻烦。
虽然是在战争期间,但浙江大学的学习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首先是书多、仪器多。浙大内迁的时候,全部图书资料和实验设备都完好地转移到了遵义。浙江方面还把“文澜阁四库全书”等珍贵文献也交给他们管理,这在内迁学校中是绝无仅有的优势;再就是钱多。蒋总裁是浙江人,有许多江浙籍商人和官员可以给浙江大学提供经费,使浙大有能力实施科研项目,还能定期从国外购买学术资料,物质条件得天独厚。
当然,更重要的是师资力量雄厚。浙大主张“文理兼修”,规定所有的名教授都必须上基础课,在大学一年级的讲坛上,可以看见校长竺可桢、文学院长梅光迪、理学院长胡刚复、工学院长李熙谋、农学院长卢守耕、研究院长郑宗海,还可以见到陈建功、苏步青、王国松、王葆仁、李寿恒、马一浮、何增禄、王淦昌、贝时璋、谈家桢、卢嘉锡……全是名震学界的大师精英。
抗战时期,遵义没有遭到过日军飞机的空袭,所以浙大的师生不必像其他学校那样“跑警报”,可以十分从容地在教室里或者小河边专心读书。于是后来,在遵义读书的两千多本科生里,有四十多人成为了中科院的院士——这其中当然没有包括蔡智诚,因为他刚读到二年级就去当兵了。
1944年6月,蔡智诚正跟着俞国顺副教授建造“发电厂”。
当时,遵义没有电力设施,教师备课、学生看书只能使用桐油灯,每个人的眼睛和鼻子都被灯烟熏得黑黑的,看上去十分不雅。电机系实验室的俞主任于是就决定搞一个小型火电厂,利用当地的煤炭资源发电照明。
发电房的“核心设备”是一台15千伏安的交流发电机和一台四缸45马力的煤气机,都是从云南淘来的二手货。几个人“叮叮咣咣”地修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让它们派上了用场。
试运行的头几天,厂房里来了一个中央军校(抗战期间,国民党的陆军中央军校设在遵义)的教官,他说自己要结婚了,让发电厂给他的新房装两盏电灯。可是,这位军官的住宅与浙大的校舍是反方向,给他装电灯非得专门拉一条回路不可,于是俞国顺就没有同意。这下子教官火了,抄起军棍“乓乓”几下,把俞教授的脑袋敲了个洞。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教授被教官打了一顿也只能忍气吞声。俞国顺躺在病床上长吁短叹,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说“看来雷海宗先生的理论是正确的,没有真正的兵,就没有真正的国民……”
俞国顺提到的这位雷海宗,是西南联大的历史学教授,他写过一本书——《中国的文化与中国的兵》,在当时影响很大。
雷先生的观点大概是:中国旧文化是“无兵的文化”,偏重文德,使人文弱。士大夫对兵戎之事不了解、不关心,致使流氓无赖充斥行伍,军队的素质低下,不能满足文明社会的要求。雷先生认为,“无兵的文化”使得国家“没有真正的兵,也就是没有国民,也就是没有政治生活”。所以他主张有知识的人应该去当兵,因为“文武兼备的人有比较坦白光明的人格,兼文武的社会也是坦白光明的社会”。他倡议知识分子应该修炼“武德”,修正畸形的“文德”,以此来振兴民族的风气。
雷海宗的这个理论多少有点尼采的味道,虽然要求社会变革,却不反对军事独裁,所以得到了蒋总裁的赞成。当时,主管贵州党务的张道藩[3]拿着雷教授的书到浙大来搞宣传,“青年军”的政治部主任蒋经国也到学校来作演讲,提出了“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鼓动青年学子们去当兵。
可是,在浙江大学鼓动了半天,却没有人报名参军——这一方面是因为国民政府《兵役法》规定,在校读书的学生可以免除兵役;另一方面,浙大的校长和老师也反对学生从军。
浙大的教授们觉得,雷海宗的理论近似于“法西斯蒂”,是“以军国主义对抗军国主义”,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们主张青年学生应该好好读书,认为只有掌握先进的科学知识才是实现中华民族振兴的最佳途径……
蔡智诚原本也是准备听从老师的教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可是,军校教官的几棍子,不仅敲破了俞副教授的脑袋,也把蔡智诚打糊涂了。他想,军队教官的素质尚且如此,士兵的野蛮又该到了何等地步,让这些流氓一样的军人保护国家,社会的文明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那天下午,蔡大学生带着这个困惑回到家里,没想到却又遇到另一件烦心事——姐姐被乱兵打伤了。
1944年夏天,国民党军队在豫湘桂战役中一败涂地,大溃退引发了难民潮。当时,在四川避难的人们听说湖南湖北败了,认为重庆很危险,就想往贵州和云南跑;在贵州避难的看见日军进了广西,恐怕中国军队抵挡不住,又想往云南和四川跑;而云南边境也在打仗,滇缅公路被日军切断了,昆明的人也觉得危险,也想往外跑……于是乎,位于云贵川三省要道的遵义县就成了难民聚集的中心。
遵义设置了许多“难民救济站”,五花八门。
一类是政府的民政机构,他们在衙门里办公,有赈灾款,可以征用民房,还能调动警察维持秩序。但他们要检查求助者的身份证、难民证和疏散证,对证件不全的不予理睬。逃难的民众大多没有携带证明文件,因此只有极少数人能够从政府那里得到帮助。另一类救济场所是各省的“同乡会”。他们在庙宇祠堂里实施救济,不查证件,却要分辨口音,只有自己的老乡才能有饭吃、有地方住。
“美国援华协会”也在路边搭建了“救济棚”,设有治疗室、厨房、浴室和厕所。他们不查证件也不辨口音,每天提供两顿饭,但只接待老人、妇女和儿童,对青年男子概不欢迎。
蔡智诚的姐姐蔡智慧在“救济棚”里当医生,负责救治女性患者。她的工作区域是不许男人进入的。可就在那天上午,棚子里突然闯进来几个士兵,翻箱倒柜,吵着要什么“盘尼西林”。蔡智慧一边赶他们出去,一边解释说这里只是个救济站,没有那么贵重的药品。当兵的火了:“美国人的地方,怎么会没有西药?”还说“老子在前方打仗,你们把贵重东西都偷去卖了!”骂了许多难听的话,还把蔡医师给打伤了。
蔡智诚赶到医院的时候,看见姐姐的病床前聚着许多同事,好些人气得直哭。“援华协会”的负责人马力(Mariotte)先生正冲着遵义县县长大吼大叫:“中国的军队太糟糕!中国的军人太野蛮!”那倒霉的县长只有连连点头,保证一定“严惩肇事的歹徒”。
看到这个场景,蔡智诚的心里十分难过。他觉得,马力先生骂县长,实际上也是骂了所有的中国人。
当天晚上,在留给父亲的信中,蔡智诚这样写道:“国家沦落到如此地步,军队堕落到如此地步,处罚几个犯罪的士兵有何成效?而今看来,雷海宗先生所言极是,知识者应投身行伍,努力改造旧军阀之流氓习气……需要以文明之思想兼勇敢之精神建立起新式高尚之军队,方能切实承担保护国民之重责……”
于是,这个二十二岁的大学生拿定主意不念书了,要去“改造旧军队”。
第二天,他跑到教务处办理退学手续。浙大的训导长费巩[4]听说蔡智诚准备去参军,考虑了一阵,在申请书上批示:“准予休学”——算是给他保留了学籍。
就这样,1944年6月,浙江大学电机系二年级的蔡智诚弃笔从戎,满怀着救国救民的愿望,走上了抗日的战场。
[1] 柏辉章,贵州遵义人,抗战期间曾任国民党102师师长、88军副军长、赣南师管区司令等职,后赋闲在家,1949年在遵义参加起义。
[2] 何辑五,贵州兴义人,何应钦的四弟,曾就读于贵州讲武堂、厦门大学,历任国民党第一军管理处长、中国航空公司副董事长、贵州省民政厅长、建设厅长、贵阳市长,1949年逃往台湾。
[3] 张道藩,贵州盘县人,当代政治家、艺术家,曾任国民党宣传部长、海外部长,1968年病逝于台湾。
[4] 费巩,江苏人,牛津大学政治经济学博士,抗战期间担任浙江大学训导长,1945年被军统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