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跑步的但丁 第一章(2)

跑步的但丁 作者:林苑中


我的姐姐则很少在家里出没,以至于后来在一个夏天的午后不见了踪影,像蝴蝶一样飞出了鸡冠花笼罩的天空。妹妹七岁像是一直在她苦难的童年里不肯醒来。妹妹是父亲捡回来的,为了这个弃婴,父亲和集镇上的人打过好几次架,并且和母亲闹过别扭,母亲几乎就信从了别人的谣言,说是我父亲的私生女。事实上,如人们所说,谁也没有看见父亲从闸口的草地上将一个襁褓抱起。父亲有段时间有口难辨,开始向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亮出他的老拳,后来他懒得理他们了。七年前的初秋之夜,老天爷给我们家送了一个妹妹,她粉团一片,手舞足蹈。她在我们家一直眉开眼笑,后来简直成了我母亲的欢喜团子。她的笑声和二哥的笑声是两种迥然有别的音乐回荡在我们家的屋脊之下,回荡在鸡冠花丛周围。一个低沉,乏味,一个清亮,悦耳。

雨没有停歇,相反愈来愈大。雷声从树上滚到了屋顶,父亲穿好了雨披,他要将二哥的那泡金黄的粪便埋到鸡冠花丛里去。他生来固执的要命,他对事物专注和从一而终的态度令我惊讶。他端着铁锹,冲进了雨帘。他端铁锹的姿势仍如当年在越南那会儿的样子,父亲一度最为津津乐道的事情就是讲他打阻击战的事儿。他总是说,那会儿,猫耳洞。或者是:你看,这个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一颗流弹。他总是绾起裤管,露出一截结结疤疤的腿。

后来他跟姐姐的第一个对象,那个复员军人也是这么絮絮叨叨,直到后来那个家伙从我们家鸡冠花覆盖的小道上消失,从我姐姐的情感天空里消失为止,我想他一定烦透了父亲的猫耳洞历史。虽然我对这个家伙并不抱有好感。我记得他来到我们家的第一回,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以此贿赂二哥和我,而我一点没有兴趣,总是爱理不理的,这还曾经为父亲所批评过。他只得将一把糖果塞在妹妹的窝子边并且摸了摸她三岁的小脸蛋,将另一把糖果塞在二哥的手上,二哥后来总结结巴巴的说,那那那个个人呢那个个人人呢,之后就会流下一道长长的闪亮的口水。我那会儿只知道,这个身材高挑的家伙对我姐姐有所企图,想从我们鸡冠花环绕的家里将她诱拐走,后来他和我姐姐分手,我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虽然姐姐为此哭了一夜。我知道她伤透了心。父亲花了几个晚上怒斥和劝慰姐姐,之后就开始痛骂那个家伙,说他不是军人,他只是一个投机主义者。他对那个家伙喜欢上镇上一个供销社主任家的女儿耿耿于怀。事实上,那家伙本来就不是个好人。我记得当时我就是这么劝姐姐的。

父亲摔了一跤,他跌坐在地上,粪便在空中飞落下地,落在他的右侧,距离他撑地的手大约一柞远。铁锹已经脱了手。他的跌下雨地的声音很响,我正在西厢房里睡觉。妹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已经坐了起来,她神情肃穆双耳聆听后说,三哥啊,好像墙倒了。这个七岁的小机灵鬼之后就跳下了床。然后她一路尖叫奔向了跌坐在地上的父亲,我听见母亲在喝斥二哥,要他去看看老头子。二哥依然蜷缩成一团,就差躲进三门橱里去了。

父亲的雨披相同虚设,他被雨披包着的身体犹如一个陈旧的器皿,到处滴水。

父亲向我们摇了摇他满是泥水的手,我看着父亲被水浇灌的一头白发,强忍着泪水。父亲说,等等,我要坐一会儿。就一会儿。我们站在雨地里,像一尊泥雕旁边的两株植物。我似乎能理解父亲坐在那儿的心情,妹妹执意要拉父亲起来的时候我阻止了她,并把她拖到了走廊上。檐口的雨滴坚决而响亮,在一片茫茫雨雾之中,父亲像是在另一个时空里坐着。时隔多年之后,我写这篇小说时还能透过暗淡的下午光线看见他,他坐在那儿真如泥胎一动不动,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雨在他的背上激溅起雨雾,我几乎能听见他被雨水击打的肉体的声音,普拉普拉,很是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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