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陈凡编的《艺林丛录》,是《大公报·艺林》副刊文章汇编,他很感兴趣,借去看了一两年,几经催索才还来。他在我的藏书印之上加盖了“家英曾阅”、“家英曾读”印记,这在我,还是头一回碰到。
这部书至今还在我的书橱里,每看到它,心里十分懊悔,家英爱看这部书,为什么不送给他,我太小气。
我们常常议论看过的书、知道的书,读书又谈人,谈文林轶事、古今文网、笔墨官司等等,直言无忌,毫无顾虑。他只大我一岁,生于一九二二,我一九二三。入党也只早我一年,他一九三八,我一九三九。我们是同时代人,有共同语言。他知识面广,有见解,我远不及他。有时看法不尽一致,并没有因为他官大,得听他的。不是有句名言“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真理不一定都在官手里。
在家英面前,精神上是平等的。与他相处,有安全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他会揭发我思想落后。有的人就得防着点,我就碰到这么一位,借我的胡风著作,说要看看,到清算胡风,却说我看了那么多胡风著作,不可能不受影响。我说,读书看报,映入大脑就是影响,难道也有罪过,也得洗脑?
中国历史上的统治者,总是跟读书人过不去,总要在这方面做文章。秦焚书坑儒,明清株连九族,到大革文化命,谁家有几本书会坐卧不宁,甚至可能遭殃。书成了万恶之源,成了祸根,难道教训还不够?
家英不仅买旧书,还醉心搜集有清一代学者的手札、日记、稿本,兴致勃勃地拿出来给我看,并且详作介绍。近人如黄侃、苏曼殊、柳亚子、鲁迅、郁达夫的墨迹,也有收藏。他买到过一本账簿,上面贴满函牍,写信人和收信人都有来头,他一一考证,如数家珍讲给我听。他说解放初期在旧书店乃至冷摊,不难觅得此类故纸,花不了多少钱就可到手。他买回来装裱成册,汇编成书,其乐无穷。
他还买了不少清人墨迹,扇面、条幅、楹联,有心收齐戊戌六君子的墨迹,已经有了若干件。他指着壁上邓石如行书“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五言联告诉我,这副对联曾在毛主席那里挂了一些日子。
在实行低工资年代,家英以有限的工资和稿费收购清儒墨迹,不遗余力,不仅装裱,还要外加布套布函。他乐呵呵地告诉我:“我儿子说爸爸的钱都买了大字报。董边(夫人)也说我把布票都花了。”
家英在十几年中收集的藏品约五百家一千五百件。一九八九年北京出版的《书法丛刊》以专号介绍“小莽苍苍斋”藏品,可见一斑。家英说,所有这些将来都要归公,故宫博物院院长吴仲超早就盯上了,说都要收去。我想,家英早已有此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