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约在书店》 怀念书友家英(3)

相约在书店 作者:范用


一九六二年,我想办一个大型文摘刊物。家英看到我试编的《新华文萃》样本,要了一本。我说上面没有批准出版。他说:“我带回去放在主席桌上,他也许有兴趣翻翻。”这桩事,我一直提心吊胆,怕批评我绕过了中宣部,家英好像不在意。我想他是赞成办这样一个刊物的,否则他不会送给毛主席看。一直到一九七九年出版《新华文摘》,我的这一愿望才实现,而家英弃世已经十四年,我不能送这本刊物给他了。

最后一次见到家英,是一九六六年五月。那时丧钟已响,山雨欲来,黑云压城。我在王府井新华书店唱片门市部,遇到家英和逄先知秘书。我是去抢购“四旧”粤剧《关汉卿》、评弹开篇等唱片。过了几天消息传来,家英面对“四人帮”的迫害,用自己的手结束了生命,终年四十四岁。

后来读了逄先知送我的《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一书,方了解家英何以自尽。他在整理毛泽东的讲话时,删去了有关《海瑞罢官》的一段话,关锋告密于“四人帮”,受到王力、戚本禹的迫害,乃不惜以死抗争。

由此我回忆起大约一九六四年或一九六五年去家英处,闲谈中扯到戚本禹的《评李秀成自述》一文,家英很生气告诉我,在他手下工作的戚本禹,把一封群众来信擅自转给了地方有关组织,会使写信人遭受打击报复,违反了有关的规定。家英把此事交给党小组,用他的话,“要帮助戚本禹认识错误”。他怎么会想到,就是这个小爬虫后来充当“四人帮”的杀手,把他逼上死路。家英心里明白,早晚有一天要搬出中南海,他非常了解毛泽东。令人悲哀的是,家英不是活着走出中南海!

我写这篇小文,除了怀念家英,同时想回答一个问题,广州《书刊报》“书写人生”征文启事说:“漫漫人生路,书可能是你的精神食粮,希望爱书的朋友写下最深刻的一点体会。”

我想了一下,我的体会是什么呢?能不能说,读书也是做人的权利:认识世界之权,调查研究之权,知己知彼之权,无圣人凡人之分。

家英身居高位,我不羡慕,却羡慕他买书方便,读书自由。一九六四年,我奉命组织班子编《蒋介石全集》,在这方面曾经有过一点小小的方便。现在卸磨养老,买不起书,海外书友偶有寄赠,有一部分被邮检没收了,大概怕我沾染毒菌或者营养过剩,有碍健康吧。如果家英还在,知道了会怎么想?

家英说自己“十年京兆一书生,爱书爱字不爱名”。毕生追求光明,竟为黑暗所吞噬。有人说家英书生气太重。在我看来,书生气比乡愿,比八面玲珑可贵。

我怀念书生家英,我的书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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