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客车出了省城,驶向江汉平原。
那里的确是“中国的中”,但那里的人无论是否被京城的士司机问过“听口音您是南方来的吧”,其实没什么实质意味。在那里,除了顽固的方言,中国有的它都有,中国没有的它都没有,中国怎样它便怎样,譬如土地、阳光、风雨雪、四季、村组与乡镇、群众与干部、政策与政治、开会、看党报、人吃大米、好人好坏人坏、所有人都爱钱、所有男人都好色、所有女人都蹲着撒尿、所有性交坚持雄上雌下的姿势、故事隐于春绿秋黄、村头有人拿目光追赶开往城市的汽车;而畜禽无德,牛吃草猪吃糠狗吃屎鸡扒地鸭子划水阳雀子在天上乱飞……虽是平原地貌,因为农业相似,也谈不上独一无二。那里可以同中国一起在地球上别具一格。
而当年,顺哥正在为如何才能跟天下人一个样儿深感焦虑呢……
顺哥打小就是跛子,因此曾经是一个极坏的孩子。大约党和人民都忙,无暇这么看,但他本人知道自己的坏。因为他是故意的。到底干过哪些坏事也说不上来。总之,但凡是白天,他便在麻雀似的小伙伴面前扮成乖戾的鹰隼,很恶。可他偏偏又讨厌白天,讨厌做麻雀面前的老鹰,因为自己还不如一只麻雀。
他喜欢黑夜以及黑夜里的梦。他的心中一直搁着两个无比高级的梦:一次,他在自家的台坡上放眼望去,天下人全是跛子,到处都是跛子在歪在颠,在拖在甩,在晃在摇,在蹦跳在歌舞在欢笑;他兴奋地加入,跛得最为出色,做了跛子们的大队长,他幸福得哭号起来。又一次,居然有阳光白云和悠悠的南风,大地陡然歪成一个无边的斜面,他的左脚走在斜面的上边,身躯正好竖直了,走得无比轻快帅气;而跟随他的一群人,原本两腿一般齐的,倒是全都歪了,跛了,扭扭捏捏地跟不上他,他像一个将军一样率众而行;他似乎意识到他不能掉头,那样他的左腿就到了斜面的下边,那便糟了,所以他绝不停步,一路帅气着!
只是孩童的白天总比黑夜漫长。上学识字前,他的耳朵不时听到bǒ和bāi这两个混账的发音。他还不晓得所有人都是有党和政府的,但他们家的堂屋正中挂着毛主席抿着嘴唇的画像,他殷切期望毛主席开口下令消灭这两个坏家伙!他不喜欢跟不跛的人在一起,也不喜欢跟跛孩们同路。他做不做鹰隼都是孤独的。当平原被大雪覆盖时,他仰望天空中一只纯黑的飞鸟……
起初的事是妈爹(祖母)语焉不详的感叹。在他的印象里,一切始于一次紧急的军号。大约1949年6月的一个午夜,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哒嘟嘀嘟声中,十万脚步踢踢踏踏地呼啸,卷过汉江大堤,朝着平原涌来,十万脚步中有一双21岁的脚板是大(父亲)的……此时,姆妈(母亲)听到了那脚步,奋力哇出一声,将一张丑陋的小目脸交给了这个世界。顺哥当然知道这个后来也算长得漂亮的家伙就是他自己,但他一直以为那是一个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