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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初夏,稻子棉花还没有收获,黄二五队长让顺哥照西瓜。西瓜种在西流河外滩的高地上。那高地20余亩,沙化得很,在一律种植水稻棉花的年代,即使农业学大寨,也没有虎头山的出息;同时上边又不允许社会主义土地长资本主义的“苗”,历来似种非种地半闲着,任由社会主义的“草”蓬勃蔓延。年初,省里刚刚“复出”的省委冯书记下来检查生产,走到西流河外滩的高地上停住,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捏了捏,对陪行的跛区长说:可以种西瓜的嘛。又把黄二五队长叫到面前,回忆当年老百姓在西瓜里装炸弹送给“皇军”品尝的往事。冯书记走后,黄队长很活跃,立即组织种西瓜,三月育苗,五月开花,六月就有瓜蛋儿了。
顺哥不大乐意去照西瓜。黄队长说:“万国旗”的确是你的发明,但这法子不仅给队里也给你个人做了贡献,就交给马瘫子吧。你看他那样儿,也是社会主义的瘫子呀!顺哥同情马瘫子,不好不从,只说:照瓜是照人呢。黄队长就告诉他:队里准备在西瓜地四周围一圈篱笆,在靠河堤那边搭一个照瓜的棚子的。又说:人比麻雀好照,麻雀毕竟没有受过文化大革命的教育,没觉悟,人民群众不一样,你只要守在那里,见了苗头不对,喊几句毛主席语录就行了。顺哥被队长开导得直笑,刚要说话,队长赶紧摆手:不说了,等收瓜的时候,再给你加1分工。
顺哥躺在瓜棚的竹床上,穿一条大长裤,光着壮硕的上身,手里悠悠地摇打芭蕉扇。他在想,万一见了“苗头”,毛主席的哪段语录可以阻止来人偷西瓜呢?正想着,瓜地某处发出动静,便弹身而起,踮起右脚观察。还好,不是“苗头”,是一条黄鼠狼窜动,一闪就不见了。又一次,也不是“苗头”,是一只雄画眉搞一只雌画眉,动作过大。照瓜的日子,顺哥每天不得回家吃饭,都是三妹周三美用篮子提来。大妹周大美出了嫁,听说哥要在野地过夜,卸了自家的蚊帐,拿到瓜棚来挂上。二妹周二美也出了嫁,怕哥夜里怕,给他买了一只手电筒。顺哥有些寂寞,着三美给四妹小美带话,让小美给他弄小说来看。小美在五星中学念初二,已出落成五官标致、身材窈窕的姑娘,而且脸蛋彻底否定了周家兄妹的目形,近乎好看的鹅蛋。小美正暗中喜欢念高一的刘半文,得了三姐指令,去见半文,托他为哥找小说,借故说个话儿。半文恰好手上有一本黄不溜唧的缺头少尾的书,看过一半,自己起名为《阿凡提故事》,听说顺哥要看小说,就从书包里取出来给小美,但小美不接,说我哥那么喜欢你,你不去看看他呀?于是,半文随小美来到西瓜地。
顺哥见了半文,格外欢喜,一歪一颠地往瓜地里奔,半文上去拉住顺哥,问干什么,顺哥说西瓜熟了呀。半文笑:你是照瓜的,怎么能监守自盗呢?赶紧把顺哥拉回瓜棚。小美从半文书包里取了书,放到竹床上。顺哥问:么书?半文说是阿凡提的故事,当即讲了老爷让阿凡提“看门”的那一节。顺哥听得哈哈笑,连连摇手:不许讲不许讲,留着我自己看。从此,顺哥穿一条大长裤,光着上身,躺在瓜棚的竹床上,一手举着《阿凡提故事》,一手悠悠地摇打芭蕉扇……
可不知为何,偏偏是黄二五队长要抹煞一次“阶级斗争”。那日,他来了,顺哥陪他去瓜地查看,走到东南角的篱笆下,顺哥发现一根断藤高高地刺着,藤梢如老妈子的奶头一样枯萎,似有刀削之痕,不由惊呼:哎呀,这是瓜蒂,有人偷瓜!一面拾起瓜藤给黄队长看,黄队长瞟了一眼,极武断地摇摇头:这不是瓜蒂咧!就转了身,说我有事,背上手向瓜地外走。顺哥茫然望着黄队长矮小的背影,直到他一晃一晃地消失在河堤的树林里。但顺哥的腮帮棱棱地蠕动,决定侦破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