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陶渊明畅饮也求的是“渐近自然”和获得“真意”,但他从来没有像刘伶辈那样剥光衣服赤身裸体,只把“真”和“自然”限制在外在层面上。他饮酒酣畅但从不放诞佯狂,“逾多不乱,任怀自得,融然远寄”(《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便是他酒中的佳境。沈约在《宋书·隐逸传》中说:“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寻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致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归。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时人谓之实录”,现在大家更把它视“为渊明自传之文”,在这篇简短的妙文中“述性嗜酒一节最长”,诗人的自述与上面史书所记暗合:
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
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对于虚浮礼节的不沾不滞,对于世俗的冷漠与不屑,不知道什么叫矫情做作,更不知道什么叫媚俗阿世,饮、醉、去、留的行为绝不是自己思想和感情的掩饰,而恰好是自己生命真性的袒露与揭示,从内心到外表都晶莹澄澈,有如山涧透明无碍的清泉,清明、真率而又洒脱,没有一丝一毫的伪饰或隐匿,这才是精神上赤条条的裸性,这才是人格之真、情感之真和性命之真,这才是个体的本真存在。
正因为陶渊明呈现了自己生命存在的真性,所以在他的饮酒诗中见不到刘伶辈饮酒时的烦躁与荒放。《饮酒二十首》之七说:“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诗中的“远我遗世情”即《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中的“融然远寄”和《饮酒二十首》之五中的“心远地自偏”,都是形象地表现自己解脱了声名、利禄、贵贱等等俗念的束缚,一任性命之真尽情流露。从容还巢的归鸟就是诗人形象的写真,他也像归巢的鸟儿一样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归趣,因而全诗洋溢着一种冲和旷远、清明恬静的氛围。与阮籍、刘伶等人醉酒后的迷惘狂放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们在陶诗中看到的是诗人找到了生命根基后的和谐安宁。诗的最后一句说“聊复得此生”,“复”字含有“再次”或“重新”的意思。“复得此生”正表明诗人“曾失此生”。清王士祯在《古学千金谱》中评此诗说:“酒可忘忧,泛此而遗世情可也,乃并遗世情而远之。太上忘情,情亦不设,一觞独进,杯尽而壶自倾,因物付物,不假造作。因思人生所遇,不过喧寂二境:万象不闻,喧中寂也;归林鸟鸣,寂中喧也。我从此啸歌寄傲东轩之下,娱情于喧寂之间,聊得此生已矣。彼役役于物者,皆失此生者耳。不欲酒得乎?”陶渊明早年曾“投耒去学仕”(《饮酒二十首》之十九),致使“误落尘网”失落了自我,赋“归去来”后才“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五首》之一)。“遗世之情”诗人原本“自远”,“对酒对菊又加一倍远矣”黄文焕:《陶诗析义》卷三,明崇祯刻本。正是“泛此忘忧物”,才使诗人的生命存在更为“任怀自得,融然远寄”,所以说要袒露生命的真性“不欲酒得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