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书记向在场的记者宣布：“今天，有诸位记者作现场报道，我们青海要放一颗大卫星！现在，我们当场开始割麦子，当场打出来，请在场的记者为我们作证。”

拥上来一群拿镰刀的农民，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四亩麦地全部割倒。他们七手八脚地把麦捆搬进旁边事先准备好的大仓库里，副书记也跟了进去，顺手关上了仓库的大门。我觉得很奇怪，不是说要记者们在现场作证吗？为什么不当着大家的面脱粒呢？

仓库里的机器声震耳欲聋，门却紧紧关闭。等了约一个多小时，大门终于打开。副书记在前，后边簇拥着一帮人，边鼓掌边走了出来。副书记站在一个高台上，对着麦克风说：“现在，我向大家宣布，我们青海省放了一个全国最大的卫星，我们的小麦亩产为8585斤！”

话音一落，掌声雷动。公社大摆筵席，招待记者，有白面馒头，有酒有肉。

那个时候，全国大灾荒已经开始，大家的肚子没有油水，见这么多好吃的，一个个都狼吞虎咽。一位记者酒后吐了真言：“这8585，从哪儿来的？是四亩地的还是一亩地的？我看四亩地也上不了8585。”

“你喝你的酒，少说话好不好！书记说的话还会错？”另一位在旁插话了。

马上有人扔过来一句话：“这小子不想活了，竟然敢公开怀疑省委的领导。”我本来还想说两句，一听这种威胁，就硬把卡在嗓子眼的话又吞了下去。

第二天，青海省党机关报《青海日报》头版大字标题为：“青海省放了一个特大卫星，小麦亩产8585斤。”青海省位居全国最西部，收成最晚，其他省市都已报了数字，青海要想得第一还不容易？8585这个数字，只怕是早几天就已经定好了。两天以后，北京《人民日报》也转登了这条消息，但是没有放在头版位置上。那位副书记很不满意，说《人民日报》看不起青海省。

这次采访动摇了我的记者梦，我一直把记者当做一种神圣的职业，而新闻是对社会最好的监督工具，如果记者不说真话，谁还会说真话？但是，现在这个环境，说了真话又能怎样？唉，明哲保身，熬过三年，打道回府，管它是真是假。保持良心和出卖良心，这两种想法常常打架。这种想法当众我不敢说，但憋在心里又难受，我就找老黄谈了自己的苦闷。

“老关，你和我的境遇不一样，我是破罐破摔了。你还要考虑你的前途，我看你就不要再对谁说了。搞不好，你还要倒霉的，何苦呢？”老黄的经验教训，又何尝不是我的经验教训呢！

有一天，编辑部大家闲聊，又有人谈到青海放的8585小麦卫星，也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这8585到底是怎么出来的？老关在场，应该知道。”大家都把视线转到我身上，我真不知怎么办好。不说吧，人家会怀疑，说吧，我又不会撒谎。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不满说：“我虽然在场，可是我也不清楚这个数字是怎么出来的，因为在仓库里打场的时候，记者都不在旁边。”

“什么？你们不在旁边？”

“仓库那么小，我们记者团有百十来号人。8585是打完场后，副书记宣布的。我们当然都相信书记公布的数字。”大家也没再追问，事情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