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这辈子一直耿耿于怀的只有一件事,他没有给我妈妈一个完整的婚姻,据说这是我妈妈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年死去的原因。奶奶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用了一个词,郁郁而终。
那时候我还不懂这个词的意思,现在我懂了,爸爸也是这么死的,郁郁而终,我就这么看着他郁郁而终。
“收好……”爸爸最后那个微弱的声音,在我身体里晃荡了很久找不到停留的地方,最终遇到了挣扎许久的眼泪,一同淌了下来。
我才想起,也许我应该对爸爸说些什么,至少我应该对他说,我都懂,我什么都懂。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爸爸就死了。
爸爸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成姨一直站在我身后,我看不见她的脸,但看得见她的心。我明白其实爸爸爱她,但爸爸更爱我,我了解爸爸不愿意伤害我对妈妈这个词语的感情,我理解他的愧疚。
所以爸爸即使在弥留之际,也不愿意在我面前坦诚他与成姨的感情。
尽管我知道他们爱得有多深。而成姨在这面沉重的墙面前选择了沉默,那是我永远无法理解的沉默。
爸爸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看见成姨伸出细长的手指,微微颤抖地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包mild seven。那是成姨最喜欢的烟,她背过身走出病房,我还是看不见她的脸,只听见她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许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一幕,突然觉得成姨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真挚,也最可怜的女人。
爸爸葬礼的那天也下了雨,成姨穿着深黑色的呢子大衣,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细雨飘在天空,灰蒙蒙的。
在我出生的那个南方的小城,爸爸曾经是赫赫有名的古董商人。
但当他离去的时候,前来送他一程的人却寥寥无几。我对何铮说,那也好,反正爸爸不喜欢热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睛干涩得疼。
当人群里的哭声渐渐停息的时候,爸爸的遗体被送去火化,我突然间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尖锐地叫喊着扑上去抓着爸爸的手,刹那间我意识到我将再也见不到他,他将变成一罐灰烬。然后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消失在我的面前,有一种透彻心扉的冰凉。
何铮搂着我用沙哑的声音说:“宝贝别哭了,你还有我,还有成姨。”
可成姨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披散着她美丽的长发。当人群渐渐散去的时候,我看见迷蒙的细雨里满天飞舞的黄色梧桐叶。我们都没有打伞,成姨抬起头说了一句:“今年的秋天特别凉,叶子落得特别多。”
那天的光线是惨白的,映在成姨已经开始衰老的脸上,雨水落在她的墨镜上,我过去抱着她,突然觉得她又瘦了,呢子大衣包裹的身体显得那么的单薄,她的肩胛骨硌着我的胸膛。那年成姨四十六岁,她一直是那么美丽的女人,那是第一次我觉得她老了。
我说:“成姨,爸爸走了你还有我。”成姨却轻轻地推开我,还是那样喃喃地说:“今年的秋天特别凉,叶子落得特别多。”我仓皇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何铮上前去拉她:“成姨你怎么了?”
她戴着墨镜,墨镜下接踵而至的泪水沿着她皮肤的纹理往下滑落,她重复着那句话:“今年的秋天特别凉,叶子落得特别多。”
当我摘下她的大墨镜时,我看到她无神的双眼和空洞的灵魂。后来医生告诉我,成姨疯了。
我知道,爸爸死了,那个美丽的成姨也跟着一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