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美国人还缺乏自信,他们已经预期狄更斯会对“新世界”的有些方面产生负面的印象。诗人惠特曼当时还未出名,在纽约的一家晚报当编辑。该报早在8月11日就登载了一封托名狄更斯的信件,作者学狄更斯的口吻发表一通批评美国的言论,在个别地方狄更斯还真被这位聪明的作者着了先鞭。狄更斯对英国国内的不合理的事物(如监狱制度、贫民习艺所和穷人子弟学校)从来不是轻描淡写,看来一旦他把这个习惯带到美国,与那里的人们推心置腹,他就不受欢迎了。其实狄更斯在游记中并不吝惜对美国的赞许,例如他称赞美国大学开明务实、贴近社会的精神,它们“不传播一偏之见,不培养顽固之徒,不翻尸倒骨地发掘陈旧的迷信,从来不阻碍人民的进步,从来没有因为宗教见解不同而把人拒于校门之外”。每一条褒奖都是对牛津、剑桥的攻击和挖苦。他看到哈佛培养出来的仁爱之志和向善之心惠及整个波士顿地区,感到由衷的欣喜。他羡慕由地方政府支持的公共机关和慈善机构,意在批评英国政府迷信不干涉主义,不关心民众的疾苦。参观了波士顿西北的洛厄尔(有美国的曼彻斯特之名)一家工厂后,他甚至说,它与英国的工厂如此不同,假如它是善和光明,那么英国的工厂就是恶和黑暗。
狄更斯笑骂英国社会的阴暗面痛快淋漓,讽刺起美国来也不讲节制。存在于美国理想和实践之间的矛盾使狄更斯最为愤慨。他说,对有些拥护奴隶制的美国人而言,自由无非意味着压迫同类的自由,对同类野蛮、残酷、暴戾的自由。《独立宣言》上的文字(“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不可剥夺的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处处用金字写着,木框镶着,玻璃罩着,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们现实并非如此。狄更斯建议,与其听任这高尚的原则哄骗美国人,使他们在维护奴隶制的时候依然感觉良好,还不如把这些文字面墙而立,甚至一把火烧了。狄更斯对另一种美国现象颇为反感。美国人最讲门槛精,只要头脑活络,便处处受到尊重。许多欺骗、背信弃义、吞蚀公私款项的丑行都镀了一层金,本应罚以重典的恶棍,因“机伶”而在好人中间昂首阔步。
在《美国札记》第十二章,狄更斯记述了从路易什维尔坐船沿俄亥俄河往西南而行的经历。路上一新城市“‘前进’的热劲过猛”,有不少烂尾楼。到了俄亥俄河与密西西比河的交汇处,只见一大片洼地,狄更斯称之为“丑恶的坟地,疾病的温床”。原来有人用大言无稽的宣传把那片沼泽地说成理想的投资场所,致使很多英国人倾家荡产。这地方(现属伊利诺伊州开洛县)就是狄更斯小说《马丁·瞿述伟》(也译《马丁·朱述尔维特》)里的伊甸土地开发公司的所在地。
《马丁·瞿述伟》发表于1843年至1844年,书中描写同名主人公在美国的不愉快经历的篇幅达几百页之多。评论家们往往为了照顾所谓的英美特殊关系,不愿多谈小说的那一部分。有人甚至责备狄更斯考虑不周(仿佛他是外交家!),故意加一点美国负面题材的胡椒来扩大自己作品的发行量。狄更斯是市场上的作家,他受托写《美国札记》不是没有淘金的企图,在《马丁·瞿述伟》里刻画美国腹地社会生活的滑稽可笑之处,确实也可以讨好英国民众对美国的偏见。应该说明的是英国在道德上并不比美国好多少,自诩“生而自由”的英国人刚刚为贩毒的权利征讨中国,而他们——当然包括狄更斯——没有任何理由为这等行径辩护。不过话得说回来,狄更斯写起英国制度的荒悖来,落笔也是不客气的。作为一位无与伦比的漫画家,狄更斯能立刻抓住描写对象的基本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