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翻过背井塘的沙梁,她就发现有一个长长的影子投在前边的沙丘上,回头一看,是自己那个死鬼紧随身后。她被父亲扔进毛乌素沙山里边,扔给这个要饭的男人后,将近半年,殷玉珍没有搭过他一句话。他也怯懦,不敢靠近自己半步,只把自己当做一个菩萨供着,心怀虔诚,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无法泡软一个女人坚硬的心肠。
两人走了一整天,日落时分,乡关在望。东坑乡浸润在余晖里,一片血色苍凉。
父亲的心也在喋血。残照将逝,父亲的生命也已走近黄昏。
走进老屋,殷玉珍发现父亲躺在炕上。沙山之上的那口闷气把殷凤金堵得太死了。心生闷气,肝火太旺,全堵在了胸腔里边,伤了肝,以至他得了肝癌,大口大口地咯血。
本该扑上前去喊一声达问:“你咋了?咋会变成这样!”可是殷玉珍喊不出来,她的心肠很硬。她不会流泪,泪水已经在沙山里边流干了。她冷冷地伫立于炕头。倒是女婿此刻像个亲儿子,一个孝子,站在父亲的床前,一声声达,叫得亲着呢,一点也不生分;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拿药喂饭,又是洗脸擦身。
在娘家小住的日子,殷玉珍发现,父亲硬塞给自己的男人还真有点良心和孝心。他一直守在父亲屋里,陪伴着父亲,端屎倒尿。关键时刻,人还靠得住。她看他的眼神,蓦地融入了一缕阳光,由冰冷变得温和起来。嫁鸡随鸡,嫁沙治沙,认命了!她决定与这个男人好好过日子。
有一天早晨,殷玉珍突然对他说了第一句话:“咱回吧?”
“回哪?”
“回你那兔子不拉屎的沙窝窝啊!”
“好!好!”白万祥眼睛一热,他第一次从妻子的眼神里看到温情。经历一个漫长的冬天后,沙漠里升起一轮春阳。
回到了背井塘,殷玉珍对丈夫说:“虽然这里叫背井塘,总不能再背井离乡啊,就得有井有塘。老辈人说了,有乡井的地方,才住得下生命。”
“嗯!”白万祥没有多余的话,妻子能和他说话、派活,那是对他最大的宠幸。
殷玉珍在离地窝棚不远的地方选了一个掘井之处。来沙山里快半年了,她知道这沙地虽然干涸,一目千里焦黄,可是黄沙下边,却是最大的贮水库。
小夫妻干了整整一周,掘成了一口井,出水了。可是当天晚上,一阵大风——第二天天亮,深挖的井被沙尘掩埋了。
“再挖!”殷玉珍是那种执拗之人,她不相信这沙梁掘不出一口井来;愚公能搬了一座山,她不信自己在背井塘就绿不了一座沙山。
夫妻俩接受教训,在水井四周建了挡风草格,终于挡住了那些漫天飞舞的风沙。
“再到湾湾里挖沟吧。”
“挖沟做甚?”
“傻子,种树哩!有水了,就在房前屋后种树吧,四周都让树围起来,风沙就小了。”殷玉珍说。
丈夫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钱呢,到哪里找钱买树苗啊!”
这时,家里那只3条腿的山羊在咩咩地叫,殷玉珍手一指,说:“有了,将它卖了,买树苗。”
“嗯!”白万祥蔫着头,应承着,妻子的话就是最高指示。他马上牵过那只一瘸一拐三条腿的羊,走下山梁,朝三四十里外的河南乡走去。
天黑时,白万祥回到背井塘时,背回来600棵杨树苗。
那天晚上,正逢月圆。一轮杏黄月照在沙丘之上,一抹清辉,将绵绵百里的沙丘照成一片太古洪荒的伊甸园。殷玉珍一看到小杨树苗,似乎看到了希望。这片千里焦黄的地方,可以为家,可以变成绿洲,成为村郭,成为故乡。黄沙亦可变成黄金啊。
“万祥,趁着树苗还活着,我们赶紧种,围着房前屋后,把600株树苗栽下去。”
“嗯!”白万祥还是一句话。
600棵杨树苗,一天之内殷玉珍便种完了。
从此殷玉珍将小树视为自己的生命,每天她都要扒开沙土,看看树苗根部发芽长须了没有。
殷玉珍还没有孩子,那600棵小杨树,就是她的孩子。
第二年夏天,春风又吹毛乌素时,600棵小杨树活了一半,而殷玉珍的大儿子也呱呱落地。她与她的一家,将永远属于这一片沙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