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日子,总是让人有所怀想。
其实也说不清怀想什么,可心里就是蠢蠢欲动的,带着游丝一样的愉悦和清愁。
我就是在一个下雪天的早晨,接到了孙文博的电话。文博是我大学同学,也是最忠诚的室友,从大一到大四,寝室里的人换来换去,只有我俩自始至终守着老巢。现在,文博在重庆某政府部门任职。
他打电话告诉我:重庆也下雪了。他说你知道重庆跟你那里差不多,三五年遇不到一场雪的,昨天夜里却积了半尺厚。
这电话就像雪天里的一盆炉火。
文博和我一样,心里有了怀想,而且想起了我。到底是兄弟。
然而事情并非这样简单。
他打电话来,主要是有任务交给我;当然,说是有事求我也行。
他要我写一部有关重庆大轰炸的小说。
对这种事,我是向来不会接手的,哪怕托付的人是再好不过的朋友。小说跟植物一样,有什么样的土壤和气候,才会呈现什么样的春天。我的这块田里,长不出“重庆大轰炸”那棵树。
文博开始骂我了。骂一阵就给我讲道理。他的道理没能打动我。包括他说你老家属重庆管辖,难道你就不想为老家的文化事业做一点贡献?也没能打动我。尽管我从事着文学的职业,看上去是一个文化人,却越来越不懂得什么叫文化。我就在一方小小的自留地里,弄出些花花草草的文字,换几文稿费,维持与世无争的日子;运气碰对了,那些花花草草说不定就成了畅销货,一时间洛阳纸贵,成就我名利双收,顺理成章又如愿以偿地跻身于中产者之列。
如果说“人人都有梦想”这句话是成立的,这就是我的梦想。
你或许又要骂:“这人真不可救药,连梦想也那么世俗。”
骂得好!我认账就是。然而,我在世上已经混了三十八年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知道什么样的梦想才有变为现实的可能。我从来就没奢望过要为哪里的文化事业做什么贡献。
文博呵呵呵笑,笑声像晒过几天的,很干。
但他是领导,领导说出的话是不好随便收回的。
他说我不管你咋想,这趟活你必须接,实话告诉你……
我不想听他的大话,急忙打断他:“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我对那段历史太陌生了。”
他说嘿,自家兄弟就是作家,我还去请谁?有直路不走我走弯路?
然后他进一步说服我:“资料多的是,去网上一搜,够你看一辈子。而且我还为你准备了现成的资料,满满一皮箱,是一个人的笔记。这个人名叫黄晓洋。黄晓洋你听说过吗?他曾祖父是当年中央大学的名教授,爷爷、大伯和父亲,卢沟桥事变后都先后逃到重庆,在重庆亲身经历了长达五年半的大轰炸,大伯黄伯道还是个音乐家,轰炸期间常常去国际广播电台演奏,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场所,宋美龄当年向西方发表演讲,反对重欧轻亚,争取国际援助,就是在那家电台里;黄晓洋本人,是渝州文理大学教师,也是著名的二战史专家,研究的重点就是重庆大轰炸。他的研究方法跟别人不同,别人是在时间的裹尸布下去发掘骸骨,他是把裹尸布揭开,让历史在太阳底下活起来。这样一个人的笔记,你想想有意思没有?你只需要根据这些材料,编圆一个故事就行了!”
听上去,这似乎是个可行的方案。
但我说过,我的这块田里长不出那棵树,根据一些死气沉沉的资料和别人的笔记,就去创作一部小说,对我也过于新鲜。何况是“遵命文学”。
文博急了:“没见过像你这么瘟的人,写不写无所谓,到重庆来玩两天吧,你不想来看我,就来看看重庆的雪……别多话,现在就出发,我丢下工作陪你!”
说完,他把电话挂了。
紧跟着又打过来,补充一句:“我等你吃午饭啊。”
五个小时后,我跟文博坐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