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口神秘的箱子(4)

太阳底下 作者:罗伟章


文博却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天啦,”他说,“我以为……”

然后叫我等着,说他知道表姐在家,但她在准备一组有着共同主题的系列作品,打算适当的时候搞一次个展。她的作品已经够多了,举办个展绰绰有余,但她认为那些作品都是零敲碎打,就像互不相关的溪流,无法汇成江河。“我先跟她联系一下,”文博说,“五分钟后再打电话给你。”

不到五分钟电话就过来了,他表姐表示,她再忙,也要抽时间见我;还说,如果我不方便出行,她可以在三天后的周末跟文博一起来找我。

我也长出了一口气。但我说免了,还是我到重庆吧。

人在自己熟悉的地盘上,哪怕会见陌生的访客,也更能把本真的一面保持住,到了外地,就会“端”起来,变得不是他自己。我希望杜芸秋以她最自然的姿态和最自然的语调,接受我的采访。

其实,对那个才华横溢激情四射的女人,我应该早就认识了,黄晓洋的日记对她有诸多描述,但见到她的时候,我还是感到惊讶。

不加约束的长发,没错,黄晓洋写过的;长脸,长身,长腿,脸部和额头都朝后扬,给人迎面受风的感觉,也没错;谈论任何问题都不回避,言词优美并加上适度的想象,出口就让人印象深刻,同样没错。让我惊讶的是,她显得那样安静。只是说到少数几个地方时,才破坏了她的安静。

我俩在她的画室里,前后加起来,说了两天半的话,她都坐在一米高的藤凳上,腰板打直,两腿并拢,而且始终只露出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用头发遮住——左眼遮一会儿,将头摇一摇,左边的发丝被摇开,右眼又被遮住了。她似乎只愿意用一只眼睛看世界。

当她离开座位的时候,比如说,她上洗手间,或起身为我和她自己续茶水,我会抓紧时间做一下实验,蒙住一只眼睛,看看眼前的景象会出现什么不同的效果:失去了宽阔,却增加了锐利。

画室里,挂着几幅她创作的人物画,还有几幅尺幅较小的静物画,跟她开聊之前,我就认真看过的,开始没品出特殊的意味,现在感觉到了它们的锐利。画上的那个女人,头上层层叠叠缠裹着浴巾,脖子却细如竹筷;那个双臂半张的男子,私处奋力勃起,却眼窝下陷,嘴唇瘪缩,肋骨根根可数。显然,有一些东西他们无力承受。还有那只苹果,尾部的两片叶子清绿如洗,果身却开始腐烂了。

对妻子的这一面,黄晓洋从未加以描述。

即便涉及到妻子的激情,也更多地只把她当成不知疲倦的工作狂。

采访结束,我把我的设想——将黄晓洋的资料和对她的采访整理后发表——对杜芸秋讲了,而且强调说,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偷懒。

她这时候露出的是右眼,那只右眼跳动了一下。

“是全部内容?”她问。

“当然不是。黄晓洋那里,主要部分是他的日记,也只是日记中很少的一部分,最多十分之一吧。”

“为什么选出这十分之一?”

“这正是我要跟你商量的。我选它们,既不是因为它们温和(相反,富有力量),也不是因为它们不牵涉隐私(相反,有大量隐私),我选它们的最高原则,是怎样相对圆满地达成你的愿望。只是,你愿意做出一点妥协、付出一点牺牲吗?我的意思是,你不介意暴露自己的隐私吗?既然不是我的创作,而是黄晓洋的日记、书信等等,我就连人名、地名,都不想改动,事实上我也没有改动的权利。”

她暂时没回答我,点燃一支烟。藤凳旁边,小狗似的偎着一方木凳,正方形的镔铁烟盒,放在那方木凳上。她抽烟的姿态同样是安静的,烟雾很优雅地从嘴角和鼻孔里出来,形成弯弯曲曲的淡黄丝线。竹制的烟缸开始也放在木凳上,抽烟的时候,就一只手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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