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壁橱门外,我就听到一种细微的却抓人魂魄的声音,如钟磬鸣响。打开门,声音就停了。我以为那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可试了几次,都这样。那声音的源泉,来自于一个死后的生命。
它是在提醒我、呼唤我抑或责备我吗?它是想质问:死亡真的就那么无足轻重吗?
“死亡是在开口说话,有它自己的语义。”我的一个西方同行这样说。
他又说:“我们不应当无视一个男人是通过何种方式、在什么样的生存环境中死亡的。”
听到壁橱里的声音,我觉得,那个西方同行是在半个世纪前对我说话。
我感觉自己有一种深沉的接受,于是把箱子取出来,提进了书房。
黄色铜扣并未上锁,一摁就开了。樟脑味儿惊惊乍乍地跑出囚笼,烟雾那样弥漫了屋子。
真是满满一箱,明显经过整理,用绿色绸带扎成了好几捆。
原来不止笔记,还有日记、卡片、剪贴本、影印件以及大量的书信。与日记和书信相比,笔记的数量是微不足道的,只是因为影印、剪贴和卡片都粘贴在笔记本中,才有了厚厚几大册。
出于好奇,我先看日记。看几则没看出特别的,又把信件打开。绝大部分是黄晓洋跟他父亲的你来我往(他写出去的,都是复印件),有的长达万言,有的只寥寥几笔(日记也一样),分明署着同一个人的名字,有的字迹工整漂亮,有的却潦草至极。我随便抽出一封,只读了一小半,就改换了坐姿——本来斜躺在椅子上,一条腿跷起来,压住扶手,现在规规矩矩地坐正了。
读了几封书信,又回过头去读日记。粗略翻阅,发现其中四本,主要写他在南京的学习和教书生涯,虽有不少堪称精辟的见解,字里行间却没脱离学生腔;当然也有贯穿他整个生命的迷惑,但那迷惑还处于自发阶段。待他离开南京,踏上重庆的土地,自觉意识才陡然显现。
从这天早上开始,除了吃饭、上卫生间和越缩越短的睡眠,半个多月,我都把自己锁在书房里,阅读那些文字。这期间,我没下过楼,没见过一个朋友,没打过一个电话,也没接过一个电话,是否跟家人说过一句话,记不清了。
当我带着一双严重发炎的眼睛把箱子腾空,我承认,用我这支描惯了花花草草的笔,来根据黄晓洋的材料写一部作品,简直是亵渎。是的,亵渎,毫不夸张。杜芸秋要真是希望让更多的人帮助她认识自己的丈夫,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箱子里的文字原封不动地发表出去。
只是有个问题,这些东西太凌乱了。
我刚才说明显经过整理,是指分了门别了类,比如日记一捆、信件一捆,但全没分出先后,连日记也不例外。这不是故意不分,而是没法分。让人奇怪的是,作为历史学家,黄晓洋竟那么不把时间当回事,剪报除个别页边上带着刊期,都没标注时间,书信也不署日期,他写给别人的不署,别人写给他的也不署,像跟他联络的,都是没有时间至少是藐视时间的人;日记应该有时间吧,的确有,但只有日,没有年和月,是真正的“日”记。我在阅读的过程中,经常为一些事感到莫名其妙,后来,甚至是很后来,读到某些段落,才恍然大悟。我不停地掉进陷阱,然后又从陷阱里爬起来。
如果原封不动地发表,我相信很少有读者愿意付出如此巨大的耐心。
那实在是一段辛苦路。
“我应该来做这工作……”这是我对自己说的话。
我要将它们重新整理,寻找出其中的因果,使之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链条。
没等眼睛完全好转,我又把自己像上次一样,锁进了书房。
这次花去了更长的时日,当我从书房里出来,枝头上鸟鸣如水了,楼底下玉兰花开了,我的那些大竹筐,盛不下逼眼的绿意了——春天到了!
事情并没有完结。
我需要采访一个人,否则故事无法勾连和贯通。
这个人是黄晓洋的遗孀,杜芸秋。
我与孙文博联系,说为那部书的事,我要见见他的表姐。
我是悬着一颗心的,生怕杜芸秋已经再嫁,为不打搅自己平静的生活,她不愿再提及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