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的是:曾祖母遇害的时候,尽管李教授已经离开南京,但作为关系不错的邻居,他应该关心过黄明焕夫妇的命运,听到过别人谈起。关于曾祖母的死,在李教授那里,究竟保存着怎样的版本?
由此你可以想见,就这个问题,晓洋不知在南京询问过多少人了。
但没有人能够回答他。而且,凡被问及的,都这样反问他:
“你觉得这很重要吗?”
他说:“重要。”
“你曾祖父曾祖母是被日本人杀死的才重要!”
“这个是重要,但我想知道的事更重要。”
“比死本身还重要?”问的人瞪大眼睛,面带嘲讽(这是自然的,碰到我,我也会这样),“你想干什么呢?如果那个日本兵在杀死你曾祖母之前叫了声奶奶,你是不是要飞到日本去感谢他呢?”
他无言以对。
知道了真相,他不想干什么,也不能干什么。
但他就是想知道。
别人就犯糊涂了,觉得这人有毛病。略微了解他家史的人,都知晓他大伯终身未娶,父亲结婚很晚,快上四十才得了他这个儿子,他妈为生他还差点丢了命。——仿佛这也成了他“有毛病”的证据。
只有那些早年跟黄家有过交道的,才会拿出十足的耐性,问他上辈人怎么说。
要是他们能说出个所以然,晓洋就用不着这么费心劳神了。
曾祖父出事之前,爷爷、奶奶、大伯和父亲,都正忙于逃亡。曾祖父那时早在病中,老两口儿既没随学校西迁,也没跟家人逃亡。爷爷对两个老人的最后印象,就是他们不停地朝儿孙挥手。
大伯和父亲连这个简单的印象也没留下。大伯的全部心思,都在他的手风琴上;卢沟桥事变后,大伯觉得,手风琴能帮他救国,动不动就拉成疾风骤雨。父亲正陷入情网:走出江阴老家,斜向西南,路过长荡湖,看到深陷沼泽中眼睛也不能眨的人畜,女扮男装的奶奶禁不住失声痛哭,终于暴露了女人的身份时,父亲还在趁奶奶哭泣不能行走的间隙,给他在青岛海滩上结识的胖女孩写情书……
晓洋来重庆的时候,他奶奶已经过世——爷爷的二房(他叫二奶奶)去世得更早,1948年春天就一病不起,汤来水不来地勉强拖到了那年的夏末秋初,因此,爷爷便和晓洋的父母住在一起;大伯是独身,又上了岁数,弄饭吃既麻烦又不方便,半年前,在晓洋父亲的再三恳求下,也住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