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来重庆,在菜园坝下车后,从贩子手里买了张重庆市区图。
渝州文理学院在沙坪坝,地图指示我,菜园坝距沙坪坝,还有好长一段路。
对这座在二战中遭受深重苦难的英雄之城,我是多么不了解呀。车站广场像口天井,四围的高楼,挡住了斜射过来的阳光。在我二十六年的生命里,从爷爷和父亲那里得来的全部信息,都说重庆的房舍是竹木结构,俗称“捆绑房子”。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下车下错了地方,可车站顶端,分明有“重庆”两个暗红色的大字,满耳也充斥着硬撅撅的、如同吵架一般的四川方言。
出租车司机见我东张西望,过来拉客。我不想坐出租,就想乘公交车,慢慢地摇过去。
广场边上,有个卖盐茶蛋的老太婆,我去向她打听了公交站点。见到这个老人,我心里像划燃了一根火柴。其实她正忙生意,对我很不耐烦的,真是奇怪。
爬上数百级石梯,坐2路电车,四十多分钟后,到了沙坪坝区梨花湾,找到了文理学院的大门。
秋季开学不久,山城的闷热蚂蟥似的潜入皮肤底下,使人感觉到,所有的暑气和焦躁,不是来自太阳,也不是来自热风,而是来自你的身体内部。这让人无话可说。学生三三两两从花园走过,时不时地扬起手,碰一碰路旁红簇簇的夹竹桃花。一看就是新生。在大学校园待过一年半载的,都不会这样,他们的心越来越收缩,目标越来越具体,对身边事物,尤其是对无言无语的花草,大多不会在意。
我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刚进大学那阵,觉得天是我的,地是我的,世界是我的,我手里举着一铺网,高兴了,随时可以扔进时间的江河,将埋藏起来的鱼虾一网打尽。到后来,才知道拖回船舱的鱼虾,跟自己一样活在当下;只有活在当下的,才会蹦出来,跟当下断裂的部分,或者说,被当下遗忘和抛弃的部分,依然深埋于烟波浩淼之中。它们是深埋起来的历史,也是深埋起来的当下和未来。
放暑假前,我就给渝州文理学院教务处打过电话,说要向李本森教授请教一些关于抗战时期的事,教务处让我直接打到生物系。生物系的杜主任很热情,说:
“好的,你来吧,我帮你引荐。”
然而,当我今天下午3点刚过找到杜主任时,他却支吾其词。
“是这样,”他说,“我跟李教授家里联系过了,他们不愿让他接受采访。”
“为什么?”
“怕他激动,对健康不利……实在对不起啊,你又没再打电话来,所以我也没法告诉你。”
我真是傻眼了。出发之前,我本想再给杜主任打一个电话的,之所以没打,就是表明要找到李教授的决心。我相信不会出什么意外,结果还是出了意外。
我说,我不是采访,只是请教李教授一个小小的问题,他知道就知道,不知道我马上离开。
杜主任不相信:“既然这样,你何必跑这一趟?你写封信问问不就行了吗?”
这倒是的,我也这样想过。但我害怕那样做,李教授会不理睬;就算回了我的信,却说得模棱两可,同样毫无意义。和李教授见面,我根据他的表情,说不定能推断出某些东西。再说我没见过曾祖父母,这两个老人一直活在传说中,见到曾祖父的朋友,多多少少能帮助我想象出他们当年的风姿。
杜主任却始终面带难色。经再三恳求,他才实话相告:
近些日子,李教授家里出了一桩事。
事情是这样的——
李教授的第三任妻子,即他1939年春天曾经安置过的一个流亡学生安志薇,病了。
作为年过花甲的老人,得病是正常的,但安志薇病得很“扯”;重庆人说的“扯”,是讲不出道理。她突然变成一个说话的机器,从早到晚地说,从夜到明地说,只要没被饥饿和困倦打倒,就一刻不停地说下去。而她唠叨的那些事,没有一个人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