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洋,这封信该不该写,我考虑了大半天时间,最后还是决定写。
要写就把前因后果写清楚,因此我需要从头说起。
我是一个迟钝的人,生命开始得相当晚,是十四岁。这之前,我过得很快乐,因为太快乐了,所以记不住。过了十四岁生日,事情就来了。我指的,不是在我生日后两天日军发动了卢沟桥事变,那时候,我根本没把这件事情跟自己联系起来,那是中国的事情,中国这么大,卢沟桥那么远,炮声听不到,硝烟闻不到,我潜伏在青岛墨信谊中学里,假期就潜伏在太平路的寓所里,静悄悄地长体毛,明明白白地变声,尽职尽责地完成我的成长仪式。
当然,关于战事的号外我见过一些,报童走街串巷,用女孩子那样的声音叫卖,从中午一直叫到午夜。你爷爷听到叫卖声,总会去买一份。字体很大,给我的印象有菜碟那么大,所载电讯,仅三言两语。你爷爷看后,你大伯看,我只是远远地瞄一眼。
你大伯只比我大三岁多,却像个大男人。比你爷爷还像男人。你爷爷跟我说话,用的是很亲切、很戏谑的口气,动不动就称我为“小先生”,就摸我的头甚至拥抱我。自从满了十四岁,自从我见到了她——你大伯要你打听的那个人,安靖——你爷爷的戏谑和亲切就让我难堪,尤其是他拥抱我的时候,我干巴巴的身体贴在他南瓜样的大肚皮上,像他衣服上的一块补丁,弄得我特别没脸。
但比较而言,你的大伯,我的哥哥,给我的威压要致命得多。
卢沟桥事变后,他基本上就不跟我说话。他看了你爷爷买回的号外,总是自己又出去买一份。内容是一模一样的。他知道一样,但希望不一样。结果还是一样:我军又吃了亏。他把眉头攒起来,攒成两个乌青的疙瘩,既不跟我说话,也不跟爹妈说话,只把自己关进房间,拉琴。那部键钮式手风琴,是你爷爷的一个俄国朋友送给你大伯的,也是那个俄国人教会他拉的。
7月15日过后,卖号外的报童突然消失,大家初以为战事就此结束了,但很快得知,是因为还有大量日本侨民住在青岛,政府担心号外让日侨不高兴。相反,日本人的报纸却号外频发,到处张贴,还用朱笔圈点;那些圈点的文字表明,我军不是吃亏,而是溃败。
你大伯不信,弄来一部矿石收音机听,可听不到任何消息。
他眉头上的青疙瘩更见突出了,岩石一样,把眼睛罩住。
许多时候,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让我感觉到自己的羞耻。偶尔,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哪怕像他那样攒攒眉头,但我找不到方向。而且,要是我真攒眉头,你奶奶定会惊惶失措,以为我生了病,或者受了谁的欺辱;你爷爷呢,多半会哈哈大笑,说小先生,有心事啦?你大伯自然是照旧不理我,我在他眼里,就像家里的一只花瓶。
花瓶也有花瓶的活法。学校已经放假,当你爷爷上班去了,你大伯出门去了——他7月下旬跟几个同学组织了乐队,天天去街道、广场、车站和码头上演奏抗战曲目和肖邦的《英雄》 ——你奶奶也忙于家务的时候,我就去找我的乐子:下海游泳。我并不喜欢游泳,尤其不喜欢去海里。但能去哪里呢?海里还清静些。我胆子小,只敢去浅海。我和你大伯的名字,都是你曾祖父取的,你曾祖父给了你大伯一个道字,给了我一个勇字,而我最缺乏的恰恰是勇敢。或许,你曾祖父是大教授,早就预测到小孙子体内差哪种元素,便以日日被人喊叫的方式来提醒他。
然而,要是所有的提醒都有效,世间就没有那么多伤心惨目的悲剧,日寇也不会发动侵华战争。
我就是在游泳时遇到了安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