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刚下海,就见一个又黑又胖的女孩朝这边走来。她穿着泳衣,打着赤脚,手里舞着一串钥匙,一看就是个“海油子”。我们把那些视大海为自家客厅的人叫海油子。以往见到的海油子,都是男人,从没见过女人也这样。说真的,我看不起海油子,那种随随便便的作风让我替他们脸红。我从来都是穿得规规矩矩地来到海边,上岸之后,衬衣穿好,短裤穿好,鞋子穿好,回家再把湿淋淋的泳裤换下来。可说不清为什么,正是这个女海油子身上,有某种东西吸引了我。
她望了我一眼,然后把钥匙丢在我鞋边的沙地上,再朝她的“客厅”里走。她进水的姿势很特别,不像别人那样挪着走,而是抬了左脚,又抬右脚,像海水的波纹是一道一道的栏杆,她需要把腿抬起来,才能跨过去。我觉得自己脸上发烧。在几百米的范围内,唯有我和她,而她,朝我游过来的女孩,泳衣太大了,泳衣一沾水,更松、更大,背心的带子滑下肩头,露出小部分丰满的胸脯。她似乎无所谓,并没打算把带子挂好,青蛙一样从我身边游过,只留下海水咸津津的漩涡。
她越游越远,远得只剩一个黑点。然后黑点消失,墨绿色的大海波涛起伏。
当她远去之后,我身上也涌起一股热血,试着朝深海扑腾。但没扑出三十米,立即打了转身。我想离开,可人家把钥匙放在我鞋边,不就是让我帮她看住的吗?我是等着她游回来才走的。她还在百米开外,我就上岸走了。但有意无意之间,我要让她看见我是在她回来后才离开的。
第二天,第三天,连续七八天,我都去游泳。下午2点半去。因为我摸清了她的规律,她3点钟准时到海边来。每次她都把钥匙丢在我的鞋边,让我做她的看守。
大概是第九天吧,她从我身边游过的时候,丢下一句话:
“别先跑啊,等着我啊。”
她的口音明显不是青岛人,也不是我们南京人,她的口音带着股涩涩的味道。
就是这股涩味儿也让我着迷。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并且恋爱起来了。十多岁的火热爱情。
后来的情况你是知道一些的。战事频催,多地失守,你爷爷的同事来家闲聊,说得最多的话,是“大难将临”。天公也与日寇同心,作威作福地来吓我们,本来好好地晴着,突然降下猛雨,大风激卷,海水壁立,樯倾楫摧,马路成河。这一切,似乎都是大难将临的征兆。
你爷爷当机立断,天晴下来后,就率领一家人离开了青岛。
安靖没能跟我们同时离开。她说她爸在青岛开了啤酒厂,机器无法运走,又不可能丢弃,丢弃了就血本无归。我多么希望让你爷爷帮他们家找艘船。但这话怎能说出口啊,连我恋爱的事也没敢告诉任何人。何况我已经十四岁了,也懂得一些事体,知道你爷爷虽然在船舶公司,但在人人急于奔命的关口,要找一艘能运载机器的船,无异于天方夜谭。
我把我的行期告诉了她。
她说:“我去送你。”
我想她来,又怕她来。
马上就开船了她也没来。
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只想她来,不怕她来。被家人知道了又怎样呢,我不怕了。
人这一辈子,总会多多少少遇到一些神奇,我那天遇到的神奇,是船晚开了20分钟。
她来了。完全是狂奔。你爷爷和奶奶在船舱里,我和你大伯站在甲板上。你大伯分明也看到一个女孩子朝这边狂奔,但他视而不见,只攒着眉头,神情严肃地望着压得很低的天空。
她跑到近前,在岸边站住了。很显然,她也觉得自己遭遇了神奇,眼里的光能把空气点燃。我应该跳下去,拥抱她,但我没有,我就像木桩那样站着。我终究是个胆小鬼。
笛鸣了,锚起了,船开了,我真想痛哭一场。
这时候她大喊一声:“伯勇!”
她抛过来一个彩色纸球。她逮住纸头,我让彩球在手中转动。船越走越远,彩纸越拉越长。然后,彩纸转完了……她的样子模糊了……海寂天空,我望不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