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江”本是长江下游的意思,但重庆人把当时逃亡而来的人统称下江人(或下江客),不管他来自武汉、上海、江浙,还是来自东北、平津和山东。他们有时把下江人称作江底脚的人、脚底下的人,这只是一种方言性的称呼,没有贬义。却也不是真的没有贬义。重庆人不喜欢下江人。重庆人觉得自己是透明的,他们吃热腾腾的火锅,下很重的辣椒,脾气是热出来的,也是辣出来的,男人说粗话,女人也说粗话,他们把心里想到的,爱恨情仇,都用粗话说出来,不说粗话就没有爱,也没有恨。
下江人却不是这样,他们大多中规中矩地说普通话,他们说的话像水草,一截儿露出来,一截儿埋起来。长水草的地方大多浑浊,重庆人觉得下江人就是浑浊的。单凭这一点,两者就不是一路人。
但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下江人的大量涌入,搅乱了重庆人的日子,使物资短缺,物价飞涨。稍微娇气些的女人,想去街上买双玻璃丝袜,还要请人帮忙扛钱,她自己扛不动买一双玻璃丝袜的钱。
反过来,下江人又看不起重庆人,广义地说,是看不起四川人。看不起,当然就不可能喜欢。
在下江人眼里,四川人脏、穷、懒。他们被日机追赶着,好不容易在宜昌上船,光着屁股的纤夫拉着他们的船,逆水上行,听够了猿猴的哀鸣和高寒的川江号子,终于把自己的半条命送到了重庆,在朝天门码头朝天门位于重庆城东北长江、嘉陵江交汇处,襟带两江,江面广阔,百舸争流;壁垒三面,地势中高,两侧渐次向下倾斜,人行石阶沿山而上,气势极为雄伟。于公元前314年秦将张仪灭亡巴国后修筑巴郡城池时所建。明初扩建重庆旧城,按九宫八卦之数造城门17座,其中规模最大的即朝天门。门上原书四个大字:“古渝雄关”。南宋偏安临安(今杭州市,有“临时安家”之意)后,时有钦差自长江经该城门传来圣旨,故得此名。1927年建成朝天门码头。,倒是看到了古渝雄关的气势,然而,下船之后,见层层石级之上,拥挤着脚夫、挑夫、乞丐、卖春妇和各类牲畜;爬上石级,走过河街,又见四川人大都包着白帕,不禁拊膝长叹:
“老天啦,我们大老远跑到四川来,结果四川死的人比我们那里还多呀!”
后来才知道,四川人包白帕不是有新人亡故,而是古巴人留下的习俗,是为了祭奠开疆拓土的先祖。可白帕早已不白,油光光的汗渍像涂上去的胶水,密布着红红黑黑的虼蚤屎、虼蚤血——这是脏。水里,风帆补丁重补丁;岸上,遍街的“捆绑房子”,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像马上就要塌了——这是穷。这哪像一座城市,纯粹就是个乡镇码头。懒就更不必说,天雨喝茶,天晴也喝茶,边喝茶边摆龙门阵,还乒里乓啷地打金钱板,咿咿呀呀地唱川戏。
(杜主任说到这里,杜芸秋插话:当年,四川省教育厅请在重庆的徐悲鸿主考中学图画教员,徐悲鸿出了个题目:“至少两个四川人,在黄桷树下有所事,黄桷树不画树叶。”考生抱怨,说这不像个题目,无从下笔,徐悲鸿启发他们:头上缠块白布,穿上长衫,光着脚,不即是四川人么?所谓有所事,摆龙门阵也好,赌钱也好,极度自由,有什么难的呢?学生恍然大悟。)
重庆人就是那样悠闲地打发着日月,但下江人不会悠闲,加之劫后余生,更是把每寸光阴攥得梆紧。上面说急急忙忙地抢生活,是下江人的生活,重庆人是被下江人挟裹着这样生活。因为不这样就没法活。物价像长了翅膀,而钱袋又像瘪了的气球,买米只能一角一角地买,“角”不是钱币,是量米的容器,买一角米,只能供一家子熬顿稀饭。买米需全家出动,排很长的队,有时要排大半天,上了岁数的人,常在排队时就饿昏了。开初,把米买回来,还把老鼠屎拈掉,用纱布裹着,舂一舂,后来舂也不舂,管它是秕糠、老鼠屎还是石子儿,都眼睛一闭吃下去。吃了这顿,再想下顿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