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这样,她才不跟我商量的吧?
她是一个心中没有历史的人,我真羡慕她。没有历史就没有重量,没有重量就可以飞翔。我常常感觉到,我在大地上匍匐,而她却在高处。从上往下看是容易的,从下往上看,就困难得多。米开朗基罗完成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之后,差点儿变成了瞎子,这是芸秋告诉我的,刚好可以证明由下往上看的难处。我看不清她,也无法理解她的画。对艺术家而言,作品是其最真的思想和情感,也是其最深的生命,我理解不了她的画,就是理解不了她的思想和情感,进入不了她的生命。
许多时候,是的,许多时候,我甚至理解不了她的肉体。
饥饿、疼痛、病苦、性欲,以及由此引起的精神反应,都让我们明白,肉体与灵魂不可分割。
她有一个强悍的肉体,也有一个强悍的灵魂。
父亲说,他和大伯都是纤弱的,我显然遗传了父辈的纤弱,但为父辈洗礼的,是动荡的时局和血与火的战争,在这个对抗体面前,沉沦,让世人哀叹,反抗,让世人敬仰(就像陶行知先生在动员青年参军时赋的那首打油诗:“打一打,世界敬我有国格;打二打,中国变成头等国;打三打,和平之光照万国”)。而我面对的却是一个强悍的女体和女体里面的灵魂,我作出任何一种选择,都是失败。
无论哪个时代,遭遇的人生难题其实是大同小异的。人类的困境就跟人类一样古老。
对人生难题不同的思考方式和处理方式,构成了特定的时代性。
然而,当这个“不同”呈现在世人面前,或者说,呈现在时代面前,世人和时代却不认它。
第二件,我们搬家了。
学校在黄桷坡修了几幢面积宽敞的住宅,凡文理大学的员工,退休的,在岗的,都有资格购买。真正能买的并不多,太贵了。芸秋竭力主张买一套,让岳父母跟我们住一起,让两个老人不寂寞,再说他们身体都好,可以帮忙照顾晶晶,晶晶大了,学校会越读越远,接送是免不了的。
于是把先前的房子很便宜地处理掉,在黄桷坡买了一套,在三楼上,窗口树影横逸,枝叶婆娑。
黄桷坡,顾名思义,是那里长了许多黄桷树,其实,最初只有一棵,气根下垂,汲石而生,攥壁而长,年深日久,便独木成林。鸟雀在林子里安家落户,一早一晚,叽叽喳喳地闹个不休。黄桷坡也在学校西区,跟银杏坡之间,只隔着两条丁字形的水泥路,比先前更近了。
芸秋还在铜锣街为自己购买了一间画室,更大。那地方也不远。
昨天晚上9点过,我第一次去她装修好的画室。
从家里出来,斜坡之上的运动场,被看台顶端树丛里的灯光照得浑浑噩噩,能听见里面有跑步的声音,嬉笑的声音,但看不见人影。旁边的游泳池里更是一团漆黑。游泳池过去,是第三食堂,我刚调过来的时候,它还兼作集会和演出的礼堂,现在有专门的礼堂了。绕过第三食堂,一条直道走下去,就是学校侧门。学生进进出出,手里不是拿着麻辣串,就是拿着葵花子。门外的街道上,在已经关门的菜市场外面,围着一大堆人。不看就知道,站在人群中间的,定是那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这女人不知来自何方,以乞讨为生,当她不饥不渴的时候,就站在街面,高声宣讲她过去的美好时光。
过了马路,再走两百来米,就是铜锣街了。
芸秋的画室在铜锣街中段,也在三楼上,像是两大间屋打通的,层距特别高,除了一张几米长的大桌子,房间里空空荡荡。芸秋晚饭后就来了,上半身伏在桌面上,用半截玉米黄的粉笔在桌上写字。那是她在规划需要添置些什么东西。
我并不主张她购买这间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