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历史拐弯处好汉踟蹰(3)

把兄弟 作者:王兆军


这些年大苇塘村每年都能拿到若干奖状、锦旗和奖品,其中有学大寨先进单位,有模范党支部,还有关于民兵训练、计划生育、普及教育、植树造林、发展沼气、拥军优属、棉田管理等多样名堂。这些奖励大多来自地县,有些还是省里发的。他将这些象征着荣誉的东西挂在办公室的墙上,视如生命。如今,这些东西看上去都暗淡无光了。

田家祥心烦意乱,趁了暮色回到家中。这个只有四间瓦房的小院子,此时在他眼里空洞而且恍惚。那盘踞在院子里的石磨显得十分冷漠,高大的枣树麻木地竖在暮霭中,暗处似有鬼魅蹲伏。几只鸡在鸡笼里拥挤着,发出唧唧咕咕的声音。一只公鸡还在鸡笼外边的地上逡巡辗转,似乎在寻找尚未进笼的母鸡。田家祥不小心踩到垫脚石上的一摊鸡屎,差点儿滑倒。他下意识地去提那只崴掉的鞋,手上便黏了些臭烘烘的鸡粪。他在大枣树的糙皮上抹了抹手指,令人不堪的气息激发了他心头的无名火。可巧,那只尚未入笼的公鸡不知进退,正歪着脖子伸了头打量主人的尴尬。田家祥觉得这东西是在嘲笑他,一把抓住公鸡的脖子,就着身边的枣树摔去。

公鸡在地上扑腾挣扎了几下,抽搐着,慢慢地熄灭了生气。地上是散乱的五彩鸡毛,枣树干上流着深红的鸡血。鸡血刺激了田家祥的杀气,一不做二不休,他从鸡笼中又拽出一只母鸡来。母鸡呱呱叫着扑棱着,垂死的呼喊没有动摇主人的同情心,同样被摔死在枣树干上命赴黄泉。

田家祥的老婆王秀花听到凄惨的鸡叫声,打堂屋里出来,看到地上的死鸡,刚要发作,却见丈夫一脸杀气,便短了气势,怯怯地说:鸡怎么着你了?朝什么撒气不好,偏要摔俺那几只鸡?你不吃(鸡蛋),永志还要吃呢!田家祥一听这话,气恼更增了三分,吼道:我又没杀人,你嗷嗷什么!王秀花期期艾艾地说:鸡,鸡怎么着你了?田家祥吼道:你说鸡怎么着我了?我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明摆着,它在我眼前拉屎了,它们成心要恶心我、腻歪我!我摔的是鸡,不是人!知道吗?啊!

王秀花听到这个“啊”字,不敢再说什么了。

田家祥没有进屋,就那样靠着石磨站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种最廉价的劣质烟。在石磨和大枣树之间的空地上,彻底不喘气的公鸡和母鸡躺在那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血腥的氤氲。田家祥看着地上的景象,眼神迷茫,无动于衷,就像个梦游中走来的人。

王秀花嘟囔道:跟谁有气找谁出,别扳着门框使假枪!

田家祥望着黑下来的天空,反问:找谁去?找得着吗我!

王秀花说:那你也甭吃柿子拣软的捏!

这话好像说到对方的症了,田家祥一时没了声。看着那一地的鸡毛、腌臜的鸡屎,还有淋漓的鲜血,王秀花不知怎么收拾才好。鸡血渗到土里,方才的鲜红渐渐变为胭脂紫,小院在愈渐昏暗的暮色中多了几分恐怖。

小儿子田永志此时放学回家,正巧看到这情形,顿时吓哭了。王秀花赶忙跑上前,用她粗糙的双手蒙了小儿子的眼睛,说:别怕别怕,好儿子,就几只鸡。

田家祥有两个儿子,禀赋截然不同。大儿子田自由十三岁,身强力壮,做事风风火火,看上去就像田野里一棵粗壮的红高粱。用田家祥的话说:这小子壮得跟头驴似的,你就是拿推磨的棒子打,也打不倒他。小儿子田永志刚满六岁,这孩子自打出壳就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如今也还是个又黄又瘦的小人儿,外人送他个诨号:三类苗——意思是田地里长势最弱的禾苗儿。这孩子不仅孱弱,心性也不强健,对周围的声色很敏感,夜色里见了自己的影子都会生出莫名的惊悚,一阵小风就能让他感冒发烧,过于强烈的阳光会让他眩晕。田家祥经常嘲笑他的幼子:怎么了?又被苍蝇踢了一脚是不是?

田永志从母亲的指缝里看到了地上的血污和死鸡,嗅到了空气里的血腥,浑身发抖。不用娘说,他就知道这是谁作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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