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田家祥的暴戾,田自由已经习以为常,但田永志的身心还不够皮实,面对眼前这淋漓的鲜血和无常的生灵,他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王秀花像老母鸡保护小鸡似的把孩子拽进屋里,回头冲了男人喊:看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
田家祥瞥了一眼小儿子,鄙夷地说:两只死鸡就吓掉魂了?难怪人家叫你三类苗!学名名不副实,诨名倒是蛮合适的,几滴鸡血就把你吓成这个熊样子,哪里还像我的种!这要是在战场上,大炮一响,满眼都是死尸,还不吓得屎拉在裤裆里!王秀花在屋里安慰儿子:别怕、别怕,他不是人。
厚皮又来了,像一只慢悠悠的老鳖。他打量了地上的死鸡,说:一阵风,又是一阵风。田家祥脸色铁青,眼皮都未翻一翻。厚皮又说:大叔,再大的风都刮不走天和地啊!谁怕,您都不该怕;谁生气,您都不该生气。宰相肚里能撑船嘛。听了这话,田家祥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厚皮说:这鸡得马上煺,鸡血凉了,鸡毛就不好拔了。
王秀花从堂屋走出。厚皮叫她在海碗里撒点盐,马上烧水,准备煺鸡。开水烧好,厚皮把死鸡浸到热水里,一边教导王秀花:煺鸡的水不能太热,鸡皮烫熟了不好拔毛。水也不能太凉,凉了煺不干净鸡毛。王秀花说:你当俺没杀过鸡?厚皮说:贫下中农很少吃鸡。王秀花说:现在没有贫下中农了,四类分子摘了帽,跟咱一样。厚皮说:大婶子您可不能这么说。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今天说摘帽,那就得摘,不摘不行;可是说不定哪一天又要给他们戴上。政策这东西,霎时的阴晴,赶上的就赚了,赶不上的就得吃亏。王秀花问:地富反坏都翻了过来,党员就完了,是不是?厚皮笑道:婶子你放心。狗走满天下吃屎,狼走满天下吃肉,大叔他万不会被眼前的浪头偃下去的。
听到这话,田家祥说:厚皮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这当儿,王秀花冷不丁说了句狠话:就怕是蜂老自死。话一出口,王秀花的屁股上就被田家祥踢了一脚,但她依然蹲在那里,也没犯嘴。
厚皮说:大婶子,你是锻炼出来了。
煺完鸡,厚皮伸了伸老腰,达撒达撒挪到堂屋里。田家祥把烟朝厚皮那边拨拉一下,厚皮就点了一支烟,说:大叔你也是,跟大婶子怄什么气?你是何等的人物,一村之长,俺这些人要是跟您比,简直就是草木。实话告诉你,我儿子说我这个爹的价值等于零,我不气恼,他说我是零我就是零了?零,大小也是个圈圈嘛。你大人物就得想大事、办大事,是不是?再说,这地今天能分明天就能收回来,不就上边一句话嘛。只要你这书记还当着,大苇塘的天下谁都夺不去!大苇塘村有几个站着撒尿的?谁能像您这样处心无愧地为兄弟爷们儿谋福利?按着胳膊数腿,没一个能跟你比的!
田家祥于是问厚皮:门槛快要给你踩断了,还是那点屁事是不?厚皮说:我能有什么大事?您侄的日子过得有多狼狈,大叔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实说话,我老婆跟旁人相好,不拿我当人,我总得争口气吧。田家祥问:你老婆应当算个恭谨正派的女人,怎么突然变了窑火?厚皮说:都是改革惹的祸啊。平日里大家都是一个锅里摸勺子,没个干稀分别,席上地下差不了一扁指。可是单干风一刮起来,人就分出了贵贱。前些日子请木匠做了一个饭桌、一张床。做好了饭桌,木匠跟俺两口子一起吃饭。后来做了床,我家那个贱货就不肯跟我睡了。田家祥笑道:你不合做那张床。厚皮涎着脸说:我下地干活,他们俩在家里鼓捣。我出门当厨子,他们在家里吃肉。我想把那个狗日的揍出去,可是好手敌不过双拳,我只好撤退。田家祥问:你才三十啷当岁,那活儿就不行了?厚皮说:那活儿好着呢,嚣张时牛皮鼓都能戳破,可咱没有钱,木匠有钱啊。那女人见人家来钱容易,又舍得花,那家伙一撩拨她就跟老母猪似的仰八了。田家祥愤愤说道:岂有此理!厚皮说:为了争口气,我得多弄两亩地,叫她知道我不光会当厨子,也能多打粮食多卖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