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是因为我害怕哭出声来。”
那又是一件涉及灵魂的事。千善子记得,每当高文谈到或触及灵魂的时候,他的明眸就变得晦暗,神情转为忧郁。渴望爱情的千善子不懂他的“灵魂”,也无法走进他的灵魂,但他露出这种深沉痛苦的神色时,千善子隐隐陶醉,觉得油滑好色的高文有相反的另一面,也许那才是高文更真实的部分。
“你知道吗?我现在什么也写不下去,”高文把手从千善子身上移开,昂着头,像在对空气说话,“……什么也写不下去。社会在阵痛,在裂变,而我的心灵连阵痛也没有了,更谈不上裂变。只是绝望。我迟早有一天会自杀的。半夜醒来的时候,我睁着恐惧的眼,在黑洞洞之中想象着怎样自行解决生命。”
千善子咯咯咯地笑开了,千善子说:
“神经病。谁也没你活得开心,你怎么会想自杀呢?”
高文奇怪自己竟然也跟着笑开了:
“我的诺贝尔奖之作至今还未动笔呢。”——没有动笔的东西,在常珊丈夫那里变成了正准备在国外悄悄出版。
“什么?什么之作?”
“哦,别听我的,我在胡说八道。”
“什么拿背儿之作?还搓澡呢!”
“拿背儿搓澡之作?有意思。”
“你到底怎么啦?一说到《北京往事》你就不正常。什么拿背儿搓澡?”
“我不是说我在胡说嘛!”
“为什么要胡说?你的《北京往事》究竟怎么啦?我看那封皮就是你撕的,我冤枉了那么多人。”
“我怎么会撕自己书的封皮?”高文吼道,“别再瞎说了!”
千善子害怕地怔住了,转而说道:
“但你那天唱《北京颂歌》,唱得可好了。”
高文稍微平静了,说:
“我们第一次做爱之后唱的,我特喜欢这首歌。”
在我们为全世界三分之二还没解放的人民奋斗的时候,在我们给水深火热的台湾小朋友写信的时候,在我们认为所有的苦难、黑暗、妓女、毒品、绑架、暗杀、饥寒交迫都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以外而自己浸泡在糖罐蜜罐里的时候,在还不知道北京位于新疆哪个方向到底是人还是地方的时候,高文就歌唱北京,赞美北京,祖国的心脏,团结的象征,人民的骄傲,胜利的保证。而如今高文就像喜欢朝鲜和苏联的颂歌一样,喜欢这类歌,哪怕唱得泪雨滂沱、钻心钻肺,却依然痴心不变。高文突然想告诉千善子,他当时把那部书起名《北京往事》就是源于他自小对《北京颂歌》的喜爱。甚至决定写那对老夫妇的故事,骨子里也是因为他们来自北京,来自他无限神往热爱的地方。如果他们是从新疆的另一个地方下放到他们那个戈壁小城,或者来自祖国的东北、西南,或者来自除北京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也许就不会有《北京往事》,不会有一名学生和两位老师、一个孩子和一对老夫妇亲密无间的交往了。高文想说的很多,当然最终什么也没说。
高文现在想张嘴再唱一下,可他只能毫无力气地苦笑了。事关《北京往事》,他清楚地感到他的心在向深不可测的深渊里坠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每天都要遭受这种打击,不是心的坠落,就是感到心中横着一把无形的尖刀,他知道这把尖刀随时会立起来,绞进他的心脏。
高文知道他的抑郁症只是潜伏了,根本没有完全消除。
想到盛珠的时候,以盛珠的经历为素材创作小说的念头突然闪现了,他要把那部冲刺诺奖之作放一放,先来写盛珠。高文觉得抑郁已使他丧失应有的想象力,只能靠生活原型来创作。只有创作才能拯救他。这是他心中的马其诺防线。千善子不知高文为何脸上突然苍白失色,再次抱住他的时候,她感到了高文的虚弱和挣扎,诺贝尔奖没再像神祇一样激发他,就像过期的药品,也有失效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