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圣典崇拜
刀经拳谱、武笈秘录,在我们社会上,因小说电影电视之渲染,已形成一种「圣典崇拜」。大家相信最高的道理即存在于经典之中,只要获得经典,依法修参,便能证得无上菩提,登至最高境界。所以,为了获致经典,不惜巧取豪夺,大动干戈。取得经典后依之修行,亦为必循之径路。
圣典崇拜是各宗教各文明中普遍之现象,武侠世界自然也不例外。但武侠文学中出现这个现象的时间甚晚。早期只有侠义小说曾有宋江获得九天玄女三卷天书之类故事。可是天书玄秘,通常都是没有字的;仅在危难时焚香祝祷,才会示现天机。此亦为圣典崇拜之一种类型,然非尘俗世界得能仿效。尘世的武林,把拳经秘籍讲得最活灵活现的,是金庸的小说。我们试想:若无《九阴真经》《九阳真经》,射雕神雕诸传的英雄侠侣们还唱得成戏吗?若无《辟邪剑谱》《葵花宝典》,令狐冲林平之的曲折故事恐怕也讲不成了。同理,小胡斐的本领,全凭一册胡家刀谱。有人偷练了前面几页,便成了技击名家,经典之义,斯可谓大矣哉!
金庸之前的武侠小说名家,谈论秘笈者甚少,金庸则几乎每本小说均以秘籍为其情节核心,秘笈又特别多。九阳真经、九阴真经、辟邪剑谱,葵花宝典,胡家刀法之外,如六脉神剑、易筋经、紫霞神功、玉女心经、乾坤大挪移等均是。其小说之模式既以此为特点,当然也就因此而形成了格套,看来看去,似曾相似,不免有自陷窠臼之嫌。故以秘笈为叙事核心,乃其创格之成就,而亦遂为其缺点之所在。
何况,秘笈固为昔贤所创,笔录以传世。后世岂即无贤能之士,不能自我创获,非取而诵习不可?金庸笔下的圣典崇拜,往往被形容成武功一代不如一代。所以谁只要能得到圣典,便可练成当世最高的武功。此固为圣典崇拜之常态,但经是死的,人是活的,因崇拜经典,遂拒绝灵活通变、因革创益之机,恐亦非智者所应为。
此非苛责金庸,也不是要讨论武侠小说该怎么写。金庸之所以特别注意到圣典秘笈,并以此来做为情节核心,料想他有个特殊的时代社会背景,令他对此有感会,故下笔不觉其然而然,就表现出了圣典崇拜诸征象。
可不是吗?近百年来,康有为奉孔教圣典、国民党高举三民主义、共产党抱持马列教条、民进党以台独核四之党纲为神主牌。这些执政者(康有为百日维新亦可勉强算是执了政权),谁不在表演着他们的圣典崇拜态度呢?谁不宣称其圣典乃「圣人造作,具一切法」?谁不谨循其教,宁愿百姓遭殃、社会萧条,也不肯在党纲上稍做让步?这样的社会,出现这样的小说,又有啥可怪诧的呢?
二、易筋经
武林秘笈,来历最古、地位最高者,首推达摩祖师《易筋经》。
易筋也者,谓练武之人须改换筋骨,转弱为强。修习此经即可以达到这种效果,「以血肉之躯,而易为金石之体」。
达摩被称为少林初祖,少林则为天下武学之宗,泰山北斗,因此这部经典在武林中简直地位崇高极了。关于这部经典的传说、小说叙述也讲得神妙无方。
可是,很少人真看过这部圣典。当然,无上妙品,不授无缘,流传本来就很慎重、很神秘,一般人自然也难得看着。不过幸而读者并不甚多,一般练武之士,文化水平又不见得太高;更少人关心它的理论性,而仅从练功的需要上去诵习,所以它才一直保持着它神奇且崇高的地位。真去取来参阅,它的西洋镜恐怕就要拆穿了。
先不说达摩与少林寺相关传说均属杜撰伪托,就只针对《易筋经》来说,甚中荒谬之处便甚多。
例如达摩是襌师,少林是僧门,《易筋经》却教人攒、挣、搓、拍睪丸;握、洗、束、养阳具。洗,指每天用药水洗泡。束,指用软帛束起。为什么要如此费工夫呢?因为要壮阳,以供房中鏖战。经文说:「吾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大于是法者?」这怎样可能会是达摩和尚的口吻,怎么会是少林寺里传习的功法?
此类功法,它自称为「泥水操珠最上乘之功也。」清顺治年间,一位海岱游人记载曾见西羌人习此法,可以「以长绳系睪丸,缀以牛车之轮,曳轮而走」,则彷佛现在市井间的「九九神功」之类。功在壮阳,与武艺何干?倘或更以泥水采战自诩,伤德败行,又岂有道之士所宜为?在道教练丹法中,对于藉助性交采阴补阳的功法,都是瞧不起的。称为泥水丹。跟金丹大道,相去霄壤。《易筋经》号为至高妙谛,而居然以泥水丹法自鸣得意,不是要笑煞人吗?
此经还有些附录,说:「男子骨白,妇人骨黑」「髑骸骨,男子自项及耳并脑后共八片,妇人只六片」「牙有二十四或二十八或三十六」,皆妄谬。
这本经典,所述功法,其实多杂采道教呼吸吐纳、导引以及内丹绪法拼凑而成。最重要的锻练方法则是「八段锦」。八段锦很普遍,会的人很多。但换个名目,称为「易筋十二势」,大家就觉得高深玄秘多了。
圣典崇拜,往往就是如此。一个时代、一个社群、一堆人,奉若神明的什么主义、纲领、教条,其实大部分也都是如此。高明神圣,徒子徒孙,万人景从,膜祗奉行,以为有甚深奥义,足以生死人而肉白骨,按而稽之,殆亦仅仅是另一本《易筋经》罢了。要改易筋骨者,该换的,其实不是筋骨,而是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