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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与武术 (1)

開藝丛谈 作者:龚鹏程


論金庸,而討論他會不會武術,或他書中的武術是不是真有其事,其實是個熟題目,許多人都極感興趣。〈金庸與北大學子趣談中國文化〉就記載北大學生問:「您的小說中,有許多的武術門派,您是怎麼想像出來的?比如九陰真經、降龍十八掌。你會武術嗎?可以比試一下嗎?」 金庸回答:「有些武術門派本來就有,像少林、武當。…… 當然,一些武術門派是我想像出來的,像降龍十八掌就是我從《易經》中想像出來的」(2007-06-19,王慶環,光明日報)。

這樣的回答,顯然仍不能滿足讀者的好奇,因此就有不少人為之鉤奇索隱。如陳墨《金庸小說之武學》多達二十萬字,潘國森《武論金庸》亦厚達三百餘頁,網上的討論則更多。

當然,有些練家子對這樣的討論是嗤之以鼻的。因為從武術的角度看,小說中多是武術文藝化的寫法,且頗多矛盾和錯誤,因此:「拿一個矛盾(我可不敢用「錯誤」這個詞)百出的著作,來印證我們自己認為的對錯(您有您的想像,我有我的猜測),那無異是在緣木求魚!」(金庸小說城,討論區,2005、7、15)

此說雖有一定道理,但畢竟不是主流,主流意見仍是要對之仔細探究一番的。探討所得,也不乏有趣的見解,如風中葉〈金庸小說中的武術)就認為:查老在書中所用的太極拳招式,皆為楊或吳家所用的名字,如「攬雀尾」「抱虎歸山」等等。又說:

查老在《飛狐外傳》中記,趙半山為南宗高手,而北宗是廣平府的太極門。北宗的呂希賢因拒交出太極拳的奧祕給滿人,而給叛徒陳禹害死。這一段記載,大抵是根據楊班侯祖師的一段傳聞寫而成。據說「廣平」與「北京」兩派,都是班侯祖師所傳授的,而「廣平派」中的陳秀峰,曾侍班侯祖師入京,見「北京」與「廣平」的風格迥然不同,於是便問其師:「何故同出師授,而廣平派有剛有柔,北京派一味純柔?」班侯祖師初笑而不答,後才說道:「京中多貴人,習拳出於好奇玩票,彼旗人體質本與漢人不同,且旗人非漢,你不知道嗎?」聞說現今永年縣,還傳有班侯拳架,和我們一般所見的楊式太極拳截然不同。﹝29th May 2007, 16:58 , 談文論武 (691 Reads) ﹞

網上的討論,大底皆如此類,雖然有趣,也有許多有價值的部分,但胡說處也不少。金庸小說裡講的太極拳,採用的只是楊家的招式名,不是吳氏的。而金庸講的太極拳兩宗,乃是溫州與直隸廣平。此處則扯上廣平與北京。班侯拳架,也只是比楊澄甫所傳稍緊湊而已,哪說得上就「截然不同」?楊家班侯、少侯、澄甫三種式子沒啥不同,具詳澄甫高足董英傑所著《太極拳釋義》。可惜論者一知半解,故所談動輒出錯。

武俠小說,顧名思義,係由「武」與「俠」兩個元素構成。這兩個元素原本就是獨立的,俠是俠,武是武,未必相干。《史記》把〈遊俠列傳〉和〈刺客列傳〉分開來敘述,最能表現這個意義。〈遊俠列傳〉所記錄的大俠,如戰國四豪:春申君、孟嘗君、信陵君、平原君,固然都不以武技見稱;閭里之俠原憲等亦未聞其善武,就是漢代大俠朱家郭解也不嫻武術。嫻武技的,乃是俠之門客中一部分具擊刺能力者。此即為刺客。

古之俠者如此,降及宋元明,依然沒什麼太大改變。像《水滸傳》中擔任水泊領袖的宋江,雖不能說他沒有武藝,可是他武藝稀鬆,能成為領袖的條件不在其武而在其俠,也就是所謂的「及時雨」,能急人之急、紓人之難。

清朝俠義公案小說,多寫綠林故事,俠與其敵對勢力才都擁有武藝,彼此以武爭衡,如《三俠五義》之俠,即無不能武者。《三俠》或稱《七俠五義》,其後又有《七劍十三俠》之類。但不管是三俠、七俠或十三俠,也都是具武藝的,這就形成了一個新的傳統。

再加上劍俠小說一派,至晚清而大盛,由《仙俠五花劍》下衍至後來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等等,俠既皆是劍俠,焉能不長於武藝?於是俠與武又更為緊密地結合了。

民國期間,新開一派寫江湖的,為從前寫綠林故事之嗣響。由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以下,愈寫愈具體,遂出現許多江湖門派,如少林、武當。漸漸且形成五大、六大、八大、九大門派的名號,為古來小說所未有。

又由寫江湖綠林之爭鬥搏殺,而要具體描述這些江湖豪士的武技,於是又衍生了一種技擊小說,平江不肖生開其端,鄭證因、朱貞木、白羽繼其後,如《鷹爪王》《十二金錢鏢》《偷拳》等均屬此等。《鷹爪主》故事假託於鳳尾幫十二連環塢,實際上以當時的鷹爪翻子門等各派武術為藍本。《偷拳》則是逕以楊露蟬去陳家溝傭身為僕,偷學太極拳的故事為內容,此類寫法均對後人有極大的啟發。

武俠小說之真正成形,即在這個時期,凡俠皆武,無武不俠。武術成為小說中極主要的部分;練功、比武、爭霸、復仇,成為它的基本內容。

這種小說類型吸引了許多作者投入,參與寫作。但不是每個人都熟悉武術門派或技擊方法,因此寫法上各有巧妙。有真懂武術或對幫派社會有瞭解有接觸的,傾向實寫。不懂的,就虛寫。或利用劍俠小說,把俠客寫得飛天遁地、出入三界,其武術神乎其神。反正非凡人所能知能見,故可肆其想像。或練劍成丸,飛出白光,殺人於千里之外;或馭劍飛行,上窮碧落下黃泉。要不則開發心理、氣勢、鬥智的寫法,一擊必殺,迅雷不及掩耳,根本就不必再一招一式地去搏鬥。

廿世紀五十年代以後港臺新派武俠作家中,實寫者少、虛寫者多。原因一是藏拙,二是討巧。如梁羽生、司馬翎、古龍、諸葛青雲、臥龍生等人對技擊其實都不內行,對江湖幫會也很少具體參與經驗。勉強去寫武術、談幫派掌故,既縛手腳又易出錯,不如捨去,以想像揮灑之,或避而就搏擊之氣氛、心理狀態去發揮,反而易見精采,並為武俠寫作開一新路。

因此,藏拙之同時也討了巧。畢竟讀者看武俠小說也未必想由其中獲得武術技巧、或真實的武術史幫會史知識,小說的故事、人物的恩怨情仇,才是主要吸引他們的部分。故武術部分寫得簡略,甚或離奇,讀者常不以為意。讀者中真懂武術者也畢竟是少數,所以小說就是寫錯了,大抵也沒啥關係,很少人會留意到。

不過,武俠小說做為一種文學類型,武術終究是它類型元素之一,或者是它極重要的部分。武俠小說若無武,或武得不精采,就如同它裡面喪失了俠一樣,還能稱為武俠小說嗎?猶如偵探小說若不具體寫探案,讀者能承認它叫偵探小說嗎?一名好偵探,探案的技術必然要甚好;一名大俠,武功也必然要高明,乃是這個文類之基本規定。因此對武術的描寫,乃是武俠小說作者繞不開的領域,差別只在於作者如何去寫而已。

例如梁羽生的寫法就是半真半假,或把動作的名稱詩意化,諸如「燕子穿雲林」「丹鳳朝陽」等等,予人以充分的想像。這無異是一條捷徑。但讀者也是糊弄不得的,據說梁羽生就曾弄得很尷尬。因為剛開始寫武俠小說時,對武術不大懂但又要吸引讀者,只好「知難而上」。有兩段寫太極劍和判官筆,他根據前輩作家白羽的作品,稍稍改動了幾字,抄用過來。誰知給人看出,讓懂武術的讀者譏議了一番。

司馬翎古龍則是朝搏擊之氣氛、心理狀態去發揮,重在心理、氣勢、鬥智的描寫。古龍尤其發展那種一擊必殺,快刀斬亂麻的寫法。

相較於上述梁羽生司馬翎古龍等人,金庸的寫法可謂虛實相生,最具特色。

一般人讀金庸小說,較會注意到而且印象深刻的,如九陰真經、九陽真經、降龍十八掌、打狗棒法、獨孤九劍、吸星大法、乾坤大挪移、一陽指、六脈神劍……等,其實都是虛寫。世上無此武功,全憑幻設而生。但它又不像古龍那樣,全然蹈虛,只用刀光一閃,或詭異絕倫之身法手法云云帶過,仍是寫得煞有介事的。有倫有脊、有招有式、有功有法,有時還編了歌訣或心法,達到一種「仿真」的效果。此可謂以虛作實。

金庸另一種寫法,則是實寫。這,一般人雖較少注意,卻也有不少論者對之特別欣賞。如倪匡論金庸,即曾說:「說《鹿鼎記》不是武俠小說,但卻又是武俠小說。試看洪教主的『美人三招』的詳細描述,有哪一部武俠小說有這樣好的有關『武術』的情節?」指的就是他的實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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