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初到上海时,觉得这里的官场风气太恶,他虽有心整顿,但强龙不压地头蛇,“沪吏十有七八系浙人勾结把持,直是无从下手”,想调走一个吴煦,都无法做到。别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而李鸿章对谁都和颜悦色,款语温言,希望能够感化对方。到上海十天之后,他写信给曾国藩说:“鸿章到沪以来,官场、军营行怀悚惕,以向日习气太坏,骤见我军整肃,将领朴素,几有薰莸之异。鸿章日接见员弁,婉言劝导,不欲遽示威严,俟各营到齐,奉旨接任后,再徐为清理。”
不过,他的“婉言劝导”换来的,却是“岛人疑谤,属吏蒙混,众逆扑窜,内忧外侮,相逼而来”的局面。李鸿章静夜扪心,大概也会有“何苦来哉”的感喟,他对曾国藩说:“鸿章在此独立无助,惟恃此水陆万人相依为命。”他致函曾国荃时也说:“鸿章到沪以来,竟如李陵、王嫱之入匈奴,千手千眼、十摩十荡,拼此孤危之躯,涉风涛而不撼。” 他悲观地预计,“淘汰澄清,恐须二三年后”。
江苏既是财赋大省,也是战争的重灾区,李鸿章初揆抚篆,千头万绪,纷然杂陈,他写道:“苏抚日行公事,林文忠(则徐)曾言,视他处巡抚独多,今蹂躏若此,尚日高三四尺。鸿章自接任后,未及检阅,已成海矣。人人皆劝请幕友,鄙性向看不起老幕。现随营诸友,惟凌筱南同年尚可帮忙,余皆不了了。批札奏牍,仍须自起草。有万不可压搁者,有万不可不传见畅谈者,有万不可不躬亲料理者。五官并用,一刻不闲。”他从早到晚,“手不停披,口不息辩,心不辍思”,仍处理不完堆积的公务。
现在李鸿章明白了,师友们的赠言——从容、深沉、勿急,乃至胡林翼的“懵懂诀”,全是官场的基本功。虽然他自称看不起“老幕”,但他本人就是老幕出身,深知必须建立自己的班底,选用循吏良幕,才有可能逐步推动政治风气的改变。五月初九,他奏请调用候补中允冯桂芬、翰林院编修王凯泰、户部主事钱鼎铭、丁忧安徽道员王大经、安徽知州阎炜、浙江知县薛时雨、江西知县王学懋等,赴上海军营差委。在奏章中,他痛批江苏吏治“多趋浮伪巧滑”,“不讲操守,上下朋比,风气益敝”。
许多历史书上说,李鸿章用人最大的特点是非五亲六眷不用,非门生故旧不用,非安徽老乡不用。事实并非如此,他的幕府中,人才济济,各路精英都有,并不全是亲朋戚友。近代史上以“思想家”闻名的冯桂芬,便是与李鸿章毫无渊源的苏州人,他最有名的著作是《校邠庐抗议》,写于咸丰十一年(1861),也就是他进入李鸿章幕府的前一年。现在已无法考证李鸿章什么时候读过这部著作,但书中所提到的许多观点,正是后来李鸿章极力推行的。
冯桂芬提出的公黜陟、汰冗员、免回避、厚养廉、节经费、筹国用、杜亏空等主张,一一切中时弊。他对整顿盐务、关税等问题,胪列出的具体设想,令李鸿章十分感兴趣。《校邠庐抗议》中最具前瞻意义的内容,莫过于“变科举、改会试、广取士、停武试”和“制洋器、善驭夷、采西学”的主张,这在当时直如破山之雷,天震地骇。
冯桂芬一针见血地指出:“今国家以夷务为第一要政,而剿贼次之,何也?贼可灭,夷不可灭也;一夷灭,百夷不俱灭也。一夷灭,代以一夷,仍不灭也;一夷为一夷所灭,而一夷弥强,不如不灭也。盛衰倚伏之说,可就一夷言,不可就百夷言,此夷衰,彼夷盛,夷务仍自若。”这与曾国藩交代李鸿章先练兵、后洋务的指示,背道而驰。他提出的与洋人打交道的原则,对李鸿章也很有启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