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反驳她,却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你是在德国纳粹中长大的话。”她补充道。
我想要大声抗议:“我才不是!”我是个和平主义者,出生在一个和平的国家,在一个美好的家庭中长大。我从没尝过贫穷、饥饿和遭人歧视的滋味。果尔达通过我的眼睛读懂了我的想法,她回应道:“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情。如果你在德国纳粹中长大,你就很容易变成做那种事的人。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希特勒。”
我并没有争辩,而是努力想去理解她说的话,正值午餐时间,于是我邀请果尔达和我一起吃我带来的三明治。她美得惊人,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如果是在其他地方遇到她,我们也很可能会成为朋友、同学或是同事。果尔达边吃边告诉我为什么她会这么想。
果尔达出生在德国,十二岁那年,盖世太保出现在她父亲的公司,并带走了他。从此她再也没见过父亲。战争爆发后,她和其他的家人——包括祖父母在内,都被遣送到了马伊达内克。一天,守卫命令他们进入队列,他们曾看过许多人进了这个队列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她和家人以及其他光着身子的人们一起,被推进了毒气室。他们不停地尖叫、哀求、哭泣、祈祷,但却只有死路一条,毫无尊严,更不可能生还,因为他们被推进了毒气室,死得比屠宰场的牲口还惨。
当时纳粹打算把果尔达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推进去后,就关门放毒气,但神奇的是,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扇门怎么也关不上,因为那里面实在挤了太多人。为了完成每日的任务,纳粹干脆一把把她拉了出来,将她推到了外面。但因为她的名字已经在死亡名单上了,大家都当她已经死了,从此再也没人叫过她的名字。她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捡回了一条命。
她根本没太多时间哭泣伤心,因为要竭尽全力地想办法活下去。她挣扎着熬过了波兰的严冬——想方设法地搜罗食物、避免患上伤寒这样的疾病,因为哪怕是一场小小的感冒,也会让她无法挖掘沟渠或是清扫积雪,结果就是会被再次送回毒气室。为了保持振作,她想象着集中营获得解放的样子。她觉得上帝让她活下来是为了让她告诉后人,这些亲眼目睹的残酷暴行。
这个理由一直支撑着她熬过了最严酷的寒冬。如果感到筋疲力尽,她就会闭上眼睛,回想女朋友被集中营的医生当成小白鼠做实验,或被集中营的守卫施暴时发出的惨叫声——通常是两者兼有——然后就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将这些人犯下的骇人听闻的罪行告诉全世界。”果尔达怀抱着这份仇恨和决心,苦苦支撑,终于熬到了盟军到达的日子。
当集中营被解放,营地的大门打开时,果尔达却被潮水一般汹涌的怒气和怨恨攫住了身心,无法脱身。但她不想看到自己用剩下的宝贵人生来发泄仇恨。“那就跟希特勒没什么两样了。”她说道,“如果我用这条捡回来的命去播撒仇恨的种子,那就和他没什么两样。我只不过是另一个散播更多仇恨的受害人。只有让过去的事过去,我们才能找到真正的和平。”
她用自己的方式,回答了我在马伊达内克时内心涌现出的所有问题。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人类能做出多么残暴的事情。但你只有看到那满车的婴儿鞋,闻到那弥漫在空气中宛如裹尸布一样恶臭的味道时,才能感受到人类究竟能犯下多么不人道的罪行。但如何解释果尔达的做法呢?在见证了如此残酷的罪行后,她的心中为什么没有恨,却只有宽恕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