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像一条条麻袋从房子里拉出来,或者拉尸体的人刚弯下腰也倒头死去。尸体无人掩埋,只好连房子一起烧掉,火光此起彼伏地腾空而起,到处是人肉烧焦了的味道。绝望的人们被一批批倒下的人吓傻了,他们企图跑出封锁圈,一条栅栏之隔,外面是生里面就是死。人们豁出去了,偷偷地像狗一样爬出去,或者像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出去,结果都是一样的,挨枪子儿,片刻不留地死去。人其实不怕死,就怕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死之将至的人们,面对最后的亲人谁都不敢靠近谁,他们体验到了亲情在死亡面前的残忍与冷漠。提前绝望的,背靠在墙根下等死,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他们过去不好意思出口的情歌:
长不过五月短不过冬,难活不过个人想人。
远远看见哥哥你来,热胸脯贴上了冷窗台。
有一对中年夫妻,孩子们都死了,两个人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光顾着生娃养娃了,肚皮刚瘪了就又装上了,几乎没闲着。他们还没有为自己做过一点什么赏心悦目的事情。于是两个人关起门来,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们兴奋到绝望的声音绕过房梁,一声接一声传遍了整个的村镇。听到这声音的人们不啻于听到鬼哭狼嚎,他们睁开昏睡的眼睛,脑袋往墙上撞,只求速死。
嗅到人肉味道的老鹰秃鹫在镇子上空盘桓,瞅准目标,一头俯冲下来,把活人也当死人吃掉。
红格格的父亲把给红格格买的红绫子放在银子口袋里,又把银子结结实实地捆在他的马背上。他拉着马站在一个空旷的高处向孟生来的方向瞭望。突然他的枣红马长鸣一声前蹄腾空而起。红格格的父亲知道孟生到了,孟生骑一匹母马,它和他的枣红马交配已经生下三匹小马驹,它们已经嗅到了彼此的味道。红格格的父亲走到离封锁线近一点的地方,他用他的双手把他的枣红马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掏出了蒙古刀,往枣红马的屁股蛋子上一戳。枣红马腾空而起,越过封锁线,向着孟生的母马飞奔而去。
封锁线上的官兵被这匹呼啸而来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冲着这匹马开枪。有一枪打中了,枣红马嘶鸣着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卷起一片尘土。在这片尘土的掩护下它又腾起来向前奔去。
红格格的父亲全身无力地躺在那个大炕上,他感觉自己浑身火热股沟胀痛。窗台上的老鼠们已挪到了炕头上,一家老小嬉戏玩耍不亦乐乎。他挣扎起来,他想把房梁上的那袋子米拿下来,让老鼠们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他站在窗台前,小心翼翼地生怕踩着脚边的老鼠们。他拿出蒙古刀割断裤腰带,一袋子米便訇然砸在炕头上,他没有接住这袋米的力气。老鼠们被全部压在米袋子下面,一点声息都没有了。他开始吐血,他看到那么多的血,像妻子生红格格时的那么多血。他看到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他的女儿快长到他妻子那么大了,她们仿佛是一个人,她们是那么的美丽无双。对她们的爱已抽干了他的生命,他没有流一滴眼泪,他指望着孟生接过他的疼和爱。但他不知道把一个女人的全部交给一个男人是一件多么不可靠的事情。
他就要闭上眼睛了,他笑着说,像无数个夜晚在胡油灯下对倚在他腿上的红格格说,来,红格格,阿爸给你讲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