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里有生命绝境中的灿烂爱情,有目不转睛扑向财富的时代风尚,有怎么折腾也不肯磨灭的人性善良,有什么天空都遮掩不住的人性阴霾,有郭富城和章子怡至为颠覆的表演,有濮存昕变身“牙擦苏”的破相演出,有王宝强、李建华、蒋雯丽等人的趣味群戏,有大白猪不是演员胜似演员的不俗“演技”。除此而外,还有机智的台词和段子。
有了这些相声贯口般一气说出来的妙处,这自然是一部好电影。但这还不是我最想说的东西。我想说的是,这样一部有情怀的现实主义作品能在盐碱地里生根发芽,这样一个饱经忧患的团队能走出茫茫夜色,实在是令人欣慰。
多年前,一个文学评论家痛心地呐喊:“文学对现实惊人地冷漠!”这话其实更适用于中国电影,尤其是新世纪以来踏上市场快车道的中国电影。不是刀光剑影,就是没心没肺,不见历史疮疤,不碰大众隐痛,电影真的成了造梦的机器,尤其喜欢白日做梦。以市场之名,大腕导演玩起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宫廷大片;以和美之名,香港导演丢掉了癫狂过火的习性,专门生产“农夫山泉有点儿甜”的电影。满目望去,繁华似锦;清夜扪心,不知所云。年度电影票房已过百亿,电影生态的单调和贫瘠日甚一日。
幸好还有顾长卫,他在过去八年中奉献了三部沉甸甸的作品:《孔雀》《立春》《最爱》。《孔雀》里有荒谬时代的沟坎人心,《立春》里有千疮百孔的艺术春梦,《最爱》中有只知金珠、不知廉耻的世道人心。艺术家有记录时代的责任,电影不仅仅是娱乐产品。顾长卫的电影不粉饰、不夸张、不媚笑、不贬值,他是当今中国最好的现实主义导演,没有“之一”。
“卖血”曾经是中国乡村中最惨烈的景象,因为卖血而染病的农民命如蝼蚁。《最爱》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小山村,一群身患绝症的村民搬进了“热病”集中营。在不断死人的过程中,有人照旧偷鸡摸狗,有人照旧玩弄权谋,也有人在无望的生命中上演了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赵得意(郭富城)本来是个轻微色情狂的赖汉,商琴琴(章子怡)本来是一个爱美而不知轻重的小媳妇。两人因输血染病而被家人嫌弃,在“热病”集中营里互相吸引。开始只是食色性也,后来成为彼此的心灵柱石和活下去的因由。片中最感人的一幕是:得意发病高烧不退,琴琴一次次跳进冰凉的井水中,让自己浑身冰凉,再为男人贴身降温。一夜过后,得意烧退醒来,琴琴命归天国……
有爱的电影,自然感人。但如果跟顾长卫前作《孔雀》和《立春》比的话,《最爱》集中于情感的笔墨过多,而着眼于现实的雕刻略少。前半部分是精彩的群戏,后半部分渐渐成了二人转。很多线头仓促带过,好多话语欲言又止,这就使得影片在艺术的精巧性和批判的锋利度上,不及两位“师兄”。但这不是因为顾导的元气不足,而是题材的敏感和创作的坎坷所致。
仅仅从影片不断改名,就能窥见其中端倪。最初叫《世外桃源》,可是你把艾滋村的事儿说得如此莺歌燕舞,就产生了一个“居心何在”的问题。后来改叫《魔术时代》,哥哥良心丧尽致富,弟弟浑浑噩噩染病,双线并进地演绎这个魔术般的时代。可这又涉嫌“以偏盖全”地抹黑时代。于是大幅删去哥哥的故事,重点突出弟弟的爱情,更名为《魔术外传》。听起来是没时代的事儿了,可这名字和剧情还对得上吗?反正已经主谈感情,不聊“魔术”,干脆定名为《最爱》。一次次闪展腾挪之后,就是如今这个略显单薄的版本。试想,如果保留原先的双线叙事,这会是怎样一部力透纸背的佳作?
《最爱》能走到今天,每一个细胞里都写着“不容易”三字。在这样的作品面前,那句“现实碰不得”的话太廉价。管得是紧,可是顾长卫的作品一部部上映,足以证明:只要冷静思考,平衡表现,耐得住性子,舍得出心血,世界上就没有绝对的禁区。无论从影片品质还是幕后辛酸看,这部有良知的电影都当得起人们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