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戊 辰 1

安魂 作者:周大新


孩子,你住院期间,有熟人给我们介绍,说她的一个邻居当年得的也是这种病,得病时的年龄和你差不多,后经过手术和放疗、化疗加上吃中药,至今还在健康地活着,已经二十八年过去,人已经五十多岁了。我和你妈一听,当即决定去看看那位病人,看看他是怎么渡过生死关的。我们觉得,他抗病的经验对你以后的康复会有好处。

我和你妈是在一个晚饭后去到那位熟人家的。熟人先去叫来了那位病人的妻子。那是一个干练贤惠的知识女性。她向我们介绍了丈夫得病的经过:她和他当时都在北京大学读书,他的脑子非常聪明,学习成绩是全班最好的,也是学生会的干部,他们相爱了。毕业前,他已被确定到中科院工作并准备派送到美国学习,没想到就在这时他开始头疼头晕,一查,是脑胶质瘤,癌症。她顿时就傻了。为了不让他承受更大的心理压力,她没告诉他真情,只说脑部有瘤子,需要开刀治疗。他的父母和家人得知他得了癌症后,认为没救了,加上家里也确实经济困难,对他的治疗已不抱希望也不再积极,只有她决心救他。为了更好地照料他,她不顾自己家人的反对,毅然和他办了结婚手续,名正言顺地以妻子的身份陪他到医院手术、放疗、化疗和找中医,还到处学习锻炼身体的方法教给他。最终,把他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为了给丈夫治病也为了不使后代出毛病,他们相约没要孩子。那位妻子说完之后,我和你妈的眼圈都有些红。提出见见她的丈夫,她说:我这就去叫他,但他来了之后,你们和他谈话时,不要说到胶质瘤和癌症这两个词,以免给他增加精神负担,已经瞒了他这么多年,干脆一直瞒下去。我和你妈急忙点头。那位病人来后,我们和他聊了一阵,他非常乐观,他简略地说了自己当初治疗的情况,还给我们表演了他平时的健身方法……

我和你妈往回返时都是一腔感动:为这对夫妻共同抗击脑癌的经历。

那个病人真是幸运,他遇到了一个多么善良美好的女人!没有她,这世上也就没有他了。

那个妻子实在令人敬佩,她做了多么大的牺牲!原来在中国的平民阶层中,有这样不凡而可敬的女性!

他们的经历让我和你妈对你的康复也有了信心。

爸爸,我的术后恢复还算不错,但我注意到你和妈妈脸上却并无轻松的表情。这让我颇为纳闷:手术成功之后我的病就算好了,你们还在忧虑什么?是担心有后遗症?很快,我自以为猜到了原因:你们是在担心我和小韵的关系。

直到我要出院时还不见小韵来看我,我当时就有些奇怪。我出院到家拨通电话后,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冷淡。这时,我觉得我明白了你们忧虑的原因。我根本没想到你们其实是在忧虑我的生命。

和小韵的关系迅速变冷让我第一次窥见了男女关系的真相,这让一直处在热恋中的我打了个寒噤。原来爱只是一种附着物,它必需附着在一定的实体物上,否则,它就会飞走。绝大部分爱情是经不起灾难冲击的,灾难在摇撼着人身体的同时,也在摇动人的感情,摇动着人的爱情,人体被摇弯了摇倒了,爱情也常会被摇走了摇飞了。纯粹的牢固的不会被摇动的爱情,有,但非常非常稀少,我可能无缘遇上。这个发现对当时的我来说十分残酷,刚从一场大手术中走过来的我,特别需要爱情的滋润和安慰而不需要发现生活的真相。可真相偏要在此时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想看开,我企图这样说服自己:你毕竟得了一场大病,你不是原来的你了,对方和对方的父母因为担心你的健康状况而拒绝交往属于正常……

可我内心里不可能想开,我也确实没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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