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结束,西妹子送父亲与继母回屋时,挑明新媳妇秀才娘子是大脚。张圣朝显得不高兴,责怪说我怎么不知道?她说是阿哥的儿子结婚,哥知道不就成了。李氏也不高兴,说是廿四房长孙的婚礼,不该由她擅自做主?又说你是他什么人,这么大的事竟敢瞒着?西妹子不服气,发作说:不为这家,我才不管闲账哩,张家为何败落?就是没个当家的好媳妇。大脚咋了?只要能劳动理家就成。自己在这家是不算什么?却是秀才爷的姑。侄儿四岁上死了亲娘,晚上不肯与姨娘睡,由她一手拉扯成人,感情亲如母子。如今大婚,咋没权利帮他选媳妇呢?何况张家已歇城里的药铺,今后靠耕种田亩过日子,男人不谙田活,得靠女人支撑门楣,管一大家子人吃饭哩。张圣朝觉得她的话有道理,气消了大半,嚅嗫说:家境虽已衰败,却不能坏祖宗的规矩。西妹子说:规矩能当饭吃吗?你娶我西洋阿妈,合不合祖宗的规矩?她与我……还都不是大脚嘛?
这话使张圣朝想起李瑞娜来,心头有些发热。转身观望李氏的脸,见她也低头不说话,便把这事给撂下了。
在廿四房的家族史中,西妹子可算是个异类。她跟华裔父亲回乡时,才只七岁。幼小的她可怜兮兮的,长长的黄头发下,凸现宽宽的脑门儿,一双惊慌失措的碧眼,闪烁着任性的光芒,纤秀的身上穿着一件橘黄色的碎花洋衣。由于船上劳顿,她的头发上打了硬结,衣上尽是一块块奶渍,显得脏兮兮的。张圣朝要她跪下拜见家主婆李氏,她死活不肯,说:她不是我的妈咪,我的妈咪去了法兰西,等她赚到银子,就会来接我回去……
李氏心里不是滋味,一张瘦脸拉成个枣核。在丈夫的甜言蜜语中,终于答应容纳下她,叹息说:罢了,都是你做禽兽的作孽,与小孩儿又有啥关系?只是她留下,以后须听我做规矩。树不剪枝长不成形状,我要把她教养成华族的女子。张圣朝说:这当然,她的西洋娘走了,是我廿四房的女儿,不听你又听谁的?
但西妹子自小任性,不愿听李氏的教诲。刚来时村里孩子喊她是杂种,她开始时没听懂。懂了就与人打得头破血流,光着脚丫,在村里小道上举着拳头喊:我不是杂种,是洋囡囡。人便问她洋囡囡是什么?她说是大清国的爹、法兰西的娘做爱生下她。因此她与别人一样,是个有尊严的人!
次年李氏让她缠足,她喊痛死活不肯。李氏为教化她,硬是把手里的山柴棍打断了一根,也没法让她屈服。李氏便问她,挨打的滋味没缠脚好受,为何宁可挨打,却不愿意缠足?她说她的洋妈不缠足,她也不缠足!那时张圣朝还有雄心筹备再次出洋,把家事交给李氏打理,并不把西妹子的缠足当一回事。与族人聚在村口大樟树下,聊他在南洋的壮举,口里西洋婊子李瑞娜、李瑞娜地喊个亲热,还拉上她展览留下的成果。西妹子已解人意,对人解释说她妈不是婊子。爸爱上妈,是她生得漂亮。众人便问她:比李氏如何?她说没法子比,阿妈是大脚,走起路来一阵风,不像大娘是小脚,连路都不会走,真委屈了爸。心胸狭窄的李氏,不容许她在众人面前维护洋妈,说她骗了你爸,丢下你去法兰西享荣华富贵,你还把她当做亲娘?我对你这么好,你连声妈都不愿喊我?西妹子却死活不肯改口,非说西洋阿妈比李氏好。
李氏坚持逼她缠脚,充满信心打持久战,又打折三根山柴棍。对人说:我就不信孔圣人的祖训,比不得你洋毛子的传统,制不伏你这小倔驴,太阳还从西边出来哩?打到后来,李氏乏了,改用针扎她嘴、用手在她屁股上拧,几乎什么方法都用遍,就是制伏不了她。小小的西妹子够倔,大冷天走在道上,逢人就扒裤头告状,说自己的花屁股,是大娘给打拧的。
后来比她大二十岁的西药店倌张仲超,看着亲娘如此折磨人,会在外面落下个恶名声,问李氏:狗能改得了吃屎,撞钟山的麂子有角吗?李氏说这咋可能?他就笑道: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别勉强西妹子了,打死她,也是爹与西洋姨娘生的杂毛,身上流着洋番人的血。天生一个不守祖训的粗坯丫环,就不必再遵大清国的规矩,把她弄成个躲在闺房内绣花的小姐……
李氏想了好久,觉得此话颇有道理。西妹子是个杂毛,你缠了她的脚,能改得她的洋心肺吗?就如好端端开药房做生意的丈夫,只在南洋折腾几年,就违祖训变成另一个人,可想华人祖训,还没毛子的传统厉害。为此,她赶她下田干农活,想你吃我华族的米饭,就得为我家干活,譬如养个粗使丫环雇佣小长工,不发工钱白用劳力哩。
西妹子这才逃脱缠脚的厄运,勤快地与佃工一起下田干活。至长到十六岁,一双大脚,在村内村外、村前村后欢蹦乱跳,走得地面啪啪地响,成为人所欢迎的大脚洋囡囡。李氏见此又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省下家里粗使娘姨的钱,在农闲时又让她增添杂活。想不到这正合西妹子的意,以后就很少见她有正形,上山挑硬山柴,敢与男孩子叫板,家里的灶头活,能与厨娘比试。几年下来,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除了那双碧蓝的眼睛和满头黄头发外,余都和村里贫苦人家持家干活的女孩儿,没什么两样了。
于是村里又有人赞扬她,说:生女娃还是天足的好,看看人家西妹子,干活抵个后生家,女红一件也没落下。廿四房的大娘算有福气。这话传到李氏耳朵里,觉得心里酸酸的,想自己还真是扫帚柄上熬出精油?成全人才出来。这时西药店倌已接替张圣朝理家,听这话心头很不是滋味。想你们懂屁?毬如果爸不开西药房,撞上她西洋妈这扫帚星,廿四房就不会沦落到这地步。
张仲超是唯一不信别人,也缺乏自信的男人。他虽视西妹子是异端,却看在同父异母情分上,不敢过分为难她。自张圣朝从南洋裸身而归,他就觉得这爿天已塌下来,张圣朝想把家业交他打理,他哆嗦许多时日,与瞎子老炳占卦后,才犹豫着接手。在这村里,他把瞎子老炳视作神人,与他看过祖坟的风水依附龙脉,才请塾师为友香与友铭开蒙念书,果然友香不负众望中了秀才。
秀才爷求婚受挫请小姑说合,西妹子径直找兄长说事。开始张仲超拒绝,说大脚不行,有伤观瞻风化。西妹子撩起自己的裤管说:我不也是大脚?家里山林田亩,你三个大男人都不管,得有人侍弄呀。他说不是由你在侍弄吗?西妹子咯咯地笑道:哥哎,你真黑良心,想留我在张家住一辈子?
张仲超拿不定主意,又拿银子和酒壶来找瞎眼老炳。两人重来到坟滩上,老炳眨巴着烂眼,转动着手里的罗盘,横竖量着看一会儿问:友香爷爷的坟地,是谁选的?他说是您选的呀。老炳又问:你的坟呢?他说当然也是您选的。老炳就说不用看了,友香有多大的造化,他的儿子就有多大造化。他说我不问孙子,问那个大脚婆娘。老炳问她端正否?他说这我倒没问,只知她命相属羊。老炳边喝黄酒,边煞有介事地扳手指计算,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浑话,待一壶黄酒喝尽,才慢吞吞地开言道:按说女人没命,生肖不冲就是,你要管的是友香的儿子。女人只是块地,谁下种谁收获,只要能种出粮谷来,大脚小脚还不一样?
他这才让西妹子去说合,想既然生肖不冲,大脚媳妇能干农活,货好且价廉,儿子喜欢,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