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秀才娘子的腿有些瘸,按规矩洒扫完庭院,去太公太婆屋里请安。由于被人奚落大脚,显得理不壮气不直,在心头流露出不安来。西妹子蓬松着一头金发,从屋旮旯像蛇一般地游过来,贴近她耳边诡秘地问:我侄儿能折腾否?她即刻羞红了脸,她却咯咯地笑起来:没事,能折腾就能拿捏住他,这家以后由你当家哩。说完冲她扮个鬼脸,又像蛇一般地游走了。
秀才娘子心神不宁地叩开房门,见李氏口眼歪斜地躺在床上。她自上年岁后就半边中风,赖在床上不起来。张圣朝猫在太师椅中身体弯曲着吸水烟,一团团烟雾从朝天的鼻孔中喷出来,绕着松木屋梁袅袅起舞。见了孙媳,他的眼睛立马瞪得铜锣大,一眨不眨地盯住她的双脚看。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在脸上浮上两团红晕,机械地移步上前磕头说:太公,太婆,孙媳向您俩老人家请安。这话是瞎眼祖母教她的,说大户人家讲规矩,过门后得孝敬太公太婆。
没想到张圣朝并不注重规矩,随意一摆手道:都一家人了,何必客套?说着目光炯炯地注视她的脚看,说孙儿还真新派,敢与我唱对台戏?躺在床上的李氏身子没动,目光却如利剑似的逼过来。秀才娘子窘得手足无措,没搽脂粉的脸儿涨得通红,进不是,退也不是,想起昨晚上秀才爷说过,太公时疯时好,这家里由太婆做主哩,心里越发慌张。
天足好,张圣朝的目光变得清朗起来:我堂堂中华数千年繁荣,如今内患外侮,国将不国,弊端多为女子缠足,使天下大半人丧失劳力……
她听不懂他的话,急于想离开,说太公太婆没别的事,我去向公婆请安了。他拦住她说别走,我还没说完哩。你不要怕,他们笑你大脚,是他们愚蠢。别人不稀罕,我稀罕。廿四房的男人懦弱,得由女人搀扶着向前走。说着站起身来,摇头晃脑地踱开方步,说女子天足可分三类。一为富家大户思想开窍,学洋人主张女权,不忍心破坏自然之美尽其人道。二为家境贫寒之士,以女伴生养老,为家中田亩计,使女儿能像男人一般下田劳作。三为懵懂之室,为追求嫁个好人家,又不落忍女儿吃苦,始缠后放,即民间村坊嘲笑的半大脚是也。
说到这儿,他的脸色又变得严肃,鹰隼般的眼睛盯住她问:告诉我,你为何没缠足?秀才娘子不知如何作答,目光哀忧地求助太婆。她似乎听懂他的话,又没全听懂,心中越发慌乱。李氏身子稍动一下道:告诉他呀,你属哪一类?
她想了想说:我是贫家女子,爸妈在我七岁那年就没了……那儿的村坊穷,女娃从小下海捞鱼,下田干活,大都不缠足的。
张圣朝若有所思,说:好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看来友香的选择,自有他的道理。孙媳妇,记住我的话,无论张家以后发生何事,你要用这双没缠过的天足,协助丈夫支撑起家族的这片天。
说完这话,他停住踱步,呼呼地喘着粗气。像冬日秃枝的一截老树,孤独地倚在窗前,瘦削的一张枯脸上,有泪光在眼角晶莹闪烁……
这话使秀才娘子感到肩头沉重,想大有大的难处,原来富贵人家的媳妇,并不是轻松好做的。李氏见她呆怔着,挣扎着下床来,一只手瘫着,另一只手挽住她的肩,五指细细的没血色,身子轻盈得如一片落叶。边推她出门边安抚说:回吧,太公久病卧床,今日高兴,才与你说了这许多话。你是贫家女子,嫁来张家算有福分,但这家族已没有以前富庶。俗话说生意才子年驳年,种田财主万万年。谁都明白这道理,可谁都往这一条窄胡同里挤。
待出得门口,李氏又问:知太公为何喜欢你是大脚吗?她咬住嘴唇摇头表示不知。李氏叹息道:大脚孙媳呀,张家为何败落?不是女人理不得家,是男人们的心不守在田亩上。他都六十多了,心却像三十年前一般年轻。指望子孙继承他的衣钵,悬壶济世走天下哩。她回头望一眼呆立在屋内的太公,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不由又小心翼翼地问:他会让秀才爷下南洋去吗?
李氏叹息说:都过去二十几年,西妹子也满三十岁,他就是甲鱼剖腹心不死,把心留在外洋收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