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房败落,外人传说从友香娶大脚媳妇始,其实根子在张圣朝身上。
白鹤桥张氏的老家底还算殷实。自清初分宗祠传下三房,至今已有十三代,其间多为独户,人丁不兴。至张圣朝这代,有兄弟三人。可惜老二早夭,没留下后代。老太公临终为兴家族发达子孙,按老大房、二房宗祠排列,另立祖屋分出旁支廿四房来。说家虽分开,但房族还在,兄弟合用一个祠堂。家族发达靠两房齐心协力,老三开发好植药材的山林和家中田亩,老大在城内的中药房就能维持下去。不到万不得已,下代子孙手足相连不要再分开……
老太公逝世后,老三房的张圣乙抽上鸦片先败落,开在城里的药铺缩小规模,只留两间门面维持生计。张圣朝始躲进山林折腾药材,渐渐混出一番光景来,把山地和家中田产翻了一番。但他不甘心一辈子窝在山里,城里祖传的中药铺,也用不了这许多药材,就图谋心思往外走。张圣朝伙同洋医罗瑞德在城里开出西药房,接着又把药铺开到南洋马尼拉去,成了村里唯一赚外洋银钿的二毛子。
这气势,很快把老三房给压了下去。那时候他得意呀,回乡手里提着文明棍,会说“一只元宝混得罗”的毛子话,边在村中溜达,边在人手里丢铜板,逢人就送,不分男女老少。豪爽得像《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
在城里的西药房也没少招摇,生意做得红火,架子也拿捏得天大。合作没两年,张圣朝就把罗瑞德的独生女李瑞娜引诱上床,气得老毛子在大寒天,站在药房门口的雪地上,穿着毛衣灯笼裤,蹬着大皮靴哇哇地乱叫唤……
可罗瑞德没办法,要与他合作开发中药材哩。这洋毛子脑筋好,对山里叫贝母和皮斛的中药材感兴趣,想糅合到西药丸中发展做他的大生意哩。
张圣朝进城谋生意,始为儿子西药店倌治毛病。张仲超自小身子就弱,小胳膊小腿儿的,身子瘦弱得像片柳叶,只脑袋奇大,小小年纪,额角头就有了皱纹。他还有个毛病——尿床。从小就尿,冬日里每天晒被头,整个屋子都充满尿臊味,弄得全家人都皱眉头。家里人见喝汤药不济事,就喂他吃西药。但西药也吃了几十筒,家中余银一半化他身上。奇怪的是他的病情没好转,药却断不掉了,不吃西药就吃不下饭。长到十八岁,邻家孩子都长得五大三粗,唇间都有了毛茸茸的胡须,可他唇上仍光板一块,夜间还是尿床。
那年冬天,张圣朝带人送一船药材去府城。途中遇到一个洋毛子,由一群乡民追着在江边逃。这洋毛子身材出奇地高大,背却是驼的,穿着一件胸怀敞开的浅灰色洋服,后背开衩像燕子尾翼,两条长腿上蹬着皮靴,身上背着个“棺材盒子”,满头金发飘散着,又是满脸金色的胡子。一边逃,一边向江中的载药船招手。洋爪子瘦长瘦长地舞在空中,一轮轮画圈,动作挺古怪,也很美。
张圣朝吩咐伙计靠岸搭跷板,招呼他上船,然后撑篙离去。张家在南山种植药名叫皮斛和贝母的中药,与山猪的卵子合一处,调制出益精补气、专治男人不育的壮阳药,可就是治不好儿子的病。这事闹得他没脸面子,正想找洋医询问,想不到罗瑞德却飞蛾扑火找上门来。
追赶的乡民,见毛子上了船,站在岸上骂他是护洋犊子。他笑着没理睬他们,让船夫把船稳稳在江中撑住,拿出舱内自酿的荞麦烧酒为罗瑞德压惊,问乡人为何追打他?罗瑞德的头发上都淌着汗,高大魁梧的身上散发出一阵阵的狐臊气,取出一枚悬挂胸前、镌刻耶酥受难像的金饰件,叽里呱啦地洋文夹杂华语,用手比画着自己的遭遇。张圣朝不懂洋文,但还是听懂他的意思:此子是教会医院的医生,全名查理·罗瑞德,到这儿为拯救一个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欲与情人私奔、按族规处置沉潭的女子。他说华人太不可思议,简直漠视生命。一个鲜活的生命为向传统挑战,被绑上石头沉到潭底去……
他笑道:一方水土一方习俗,你为何要管这种闲事?罗瑞德涨红着脸道:她情人是我的伙计,他们就不肯把女儿嫁他。他说莫非你看中了她?罗瑞德说:这不可能,我是法兰西贵族,她却是低贱的华人。他心里不高兴,想:我若是这村坊的人,也会把毛子沉潭。你法兰西一个毛子国,凭啥说我大清国人低贱?罗瑞德喝过酒,手脚潇洒飞舞起来:我伙计和情人感情很深。她沉潭,他也不想活了。他幸灾乐祸地笑道:不活就不活呗,谁让他是二毛子?这儿的风俗,好女不嫁二毛子。罗瑞德说:不对,二毛子也是人,你想一想,大清国有几亿亩耕地,是个历史悠久的国家,法兰西在欧洲算是大国,才几千万亩,英吉利、德意志、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国则更少,为何都比华人富有?
他吃惊地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想这毛子会算大账,有学问哩。罗瑞德见他不吱声,得意地问:你觉得奇怪吗?他低头承认:我还真没想过这事!罗瑞德微笑地望着他:密斯脱张,这秘密我不能告诉你,你可以回去想,这世间上男人活着,无非追求女人与财富,否则我不会隔海过洋跑到东方来。朋友,你想占有财产变为富人,就不能把身子捆绑在土地上。土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得思谋把你的智慧变成财富。
张圣朝第一次听到这话,感到有些迷茫,也有些突然。他注目打量他,毛子说话时很神气,脸上的黄胡须一抖一颤的,充满着从心底发出来的自豪。他虽没全听懂他的话,却明白他要他为获得财富,离开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闯荡天下淘金。这是他的祖宗犹豫千年,却始终不能放手干的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在这块土地上生存千年的祖宗错了吗?
就为这次谈话,两人成为朋友。不可思议的是,罗瑞德用那神奇的白色颗粒,治愈了张仲超尿床不愈的恶疾。他很惊讶,那种小小的白色颗粒,怎会比他祖传的偏方还要厉害?服药只半年,儿子就奇迹般地长大。他的身子虽仍没长个儿,但身上各处,手、脚与颈背,都开始窜动着活老鼠般的肌肉,嗓音也变得粗重,说话带鼻音,发出瓮声瓮气的男儿声调。更使全家高兴的是,他开始对女人有兴趣,下身的那玩意儿,也慢慢地变得粗硕起来。
初涉洋务的张圣朝,很快学会听西洋诊筒和使手术刀,变成城内外闻名的二毛子医生,风头盖过老三房祖传的中药铺。他这才认识到,原来西药与中药一样厉害,可以相互调剂着为人治病。在两人合作的鼎盛时期,城里始开洋荤的达官贵人们,大群大群地过来捧场,把鹤鸣堂的名号传颂得纷纷扬扬。他俩开办西药房时常有争议,究竟是西药厉害,还是中药厉害?夜深人静时两人玩掰手腕的游戏,对峙各不相让。相互争议几年,合作把廿四房在山里种的贝母与皮斛树根磨粉,结合进罗瑞德研制的药丸中,制成一种治疗肾炎的新药君子丸。
发达的张圣朝得意忘形,忘记太公“兄弟之间分房不分情,视骨肉亲情填补不离分”的遗训。坚持卖掉大半种植药材的山林与田亩,与罗瑞德合伙到南洋马尼拉开西药房,终于家道中落,变得像老大张圣乙一般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