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仅过了几年,厄运再次来临。他的生意在那年发生瘟疫(洋人称为霍乱)时,被美利坚药商彻底击溃。
这事说起来有些蹊跷,同样是药,中药铺用的是汤剂,而美利坚药商用的是针剂。土著人开始害怕针剂,都用中药铺的汤剂,奇怪的是过去灵验的汤剂,这次却失了效,喝下汤剂的华人和土著人,一群一群地倒在药铺门口,使对街棺材铺的生意骤然兴旺起来。与此同时,美利坚欧·亨药房的针剂,却悄无声息地推广开来。这样原先支持他的华人银号与钱庄,没再同宗相惜延期还贷,封住药铺的账号,再次把他推入失败的深渊……
药铺被当地政府清产查封后,他携妻儿讨了半年饭。在酷热的雨季里,他的发妻,一个娇小的广东女人和一双儿女,染上瘟疫死于非命。妻子病重时已失去大女儿,她哀求他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全家死绝,拍电报邮银救人。他硬起心肠拒绝,说你以为我还有家吗?出洋的子孙如泼出的水,我卖掉祖宅再下南洋,已没了阿妈和兄弟……她问:你就看着我和儿子死吗?他说富贵在天,生死由命,大当家治不了妻儿的病,开药铺作甚?
在妻子离世后的那段时日里,他像一条身陷绝境的恶狼,在华人街纠集地痞流氓哄吓骗拐、抢劫掳掠,成为人所厌弃的无赖与混混。由此他知道自己的堕落,是对千里之外祖宗和亲人们的背叛,但没办法,他得活下去完成秀才爷的宏愿。他心中不止一次渴望,兄弟知他窘况会拔刀相助,可惜没有,在蒙羞求助的信函发出后的半年中,他没得到家里任何讯息,直至三岁的小儿子也身遭不测,才收到二十两银票和秀才娘子做的三双布鞋。
这时他心中已积聚成仇恨,想我为完成家族承诺孤军作战,而母亲和兄弟却熟视无睹?他发疯似的把银票撕碎,跑到海边望娘崖上,痛哭流涕地把它丢进海水里,在崖上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没有家……没阿妈也没有兄弟……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的心变得如铁石一般地坚硬。
那年旱季他在码头扛大包,踏上跷板不慎掉落海中,被人捞起送进医院。刚躺下,就听有人在门外喊:张先生,大老板来看你了。他挣扎下床,眼前一黑又晕过去,醒来时见床前坐着一个身穿长衫、方脸大耳的中年人。那人见他迟疑着不相认,抢先笑道:张振宗,原来是你?他这才想起吴子铭,说您是我的恩人,怎会不认?他问他怎会沦落到这地步?他哭着把自身遭遇说了一遍,说我的药铺没了,亲人们全死了。他安慰说别怕,你没有药铺和家,就没了南洋的一切,可你有我哩,我认识令尊张友香,是革命党人的朋友……
他养好病后跟他干,结果结识许多革命党人,明白强国才能富民的道理。吴子铭又帮他把药铺开出来,说中药有中药的功能,西药也有西药的妙处,若把两者结合,就能致力华人强身健体,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这次他成功了,在吴子铭与革命党人的支持下,重赴苏门答腊开设药铺,联合美利坚药商共图发展。短短几年,不但把本钱捞了回来,而且生意越做越大,先后在猫里务、马尼拉开出多家店铺来。原本他欲留南洋做洋商安度一生,但吴子铭一个电报,把他召回共返乡里,问他是国家利益重,还是家族利益重?深感其恩、与国民革命军瓜葛已深的他回答:当然是国家利益为重。吴子铭说此次南军北上,旨为立邦安境,结束军阀混战的局面。蒋总司令奉行商乃立国之本,你返乡清党立足后,即筹资至上海建立国药局共图发展。他问何故选址上海?吴子铭说:国民党建都南京,扼江浙经济命脉,控中原万里腹地,上海是比南洋还为富庶的金融商业中心。他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共产党在广州与国民党合作得很好,何故非要清党?吴子铭笑道:道不同,君子不相与谋呀!你是经南洋历练的商人,知天无二日、政失乃商衰的道理……
因此振宗这次返乡,身份已不是商人,是持有北伐军总司令部亲笔签署委任状的特派员。也许他在初见侄儿的瞬间,已在冥冥之中预知兄弟相残的结局,童言无忌,侄儿的预言无疑是正确的,同林两棵大树,风必摧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