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萤火虫在我眼前飞翔,它在黑暗中以自己的光照亮自己的路,以自己的光亮温暖自己的心,光亮虽然不强,影儿虽然不重却能照明前面的路途。我心一动,觉得万物都有潜在的情谊,如果我有萤火虫的自信,就一定能照亮自己重生的心愿。
于是我变成萤火虫,朝画眉小城飞去,我一定要把这一幕讲给爹听。战争中,爹被授予大尉军衔,回到画眉小城任县长,战争给男人带来了展示威武的机会,谁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谁就是英雄豪杰。而给女人带来的是什么呢?是的,我需要给爹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我要让英雄的爹为经历过战争的女人得一个结论!
我在黑的夜,悠悠地飘过眉溪河畔,河流微细地接近于虚无。我飞在空中轻盈地起落,轻车熟路地找到爹的住处,我飘落在窗外,隔着窗户望着里面的人影影绰绰,觉得有些纳闷,都半夜三更了,屋里怎么还亮着灯?并不费多少力气我就冲进了屋里,我看到妹妹们一个不差地围坐在爹身边,爹闭着眼睛,已不能与人正常地说话了。爹病了吗?他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什么,却是含糊不清。大妹守着爹仔细辨听却不能够准确地传递信息。
小弟翻箱倒柜在找什么东西。侉娘朝弟弟叫:我还没死哩,你翻什么翻呀?弟弟不管翻什么反正就是翻,大有挖地三尺的决心。
二妹将父亲的军功章摆了一桌,好像在给爹写悼词。她说爹的一生足能写一部长篇小说。这么好的题材这么多年我居然没有很好地挖掘。大妹有些埋怨,说爸都成这样子了,你还想着追名逐利。二妹反驳说,一个人赢得荣誉就拥有了尊严!我靠自己的智慧吃饭,又不像你们靠政府滋养而生,永远看人家的眼色行事。人生最大的悲哀是匍匐的灵魂,最快乐是思想的自由。大妹有些不悦,说你还不是靠卖祖求荣,现在又轮到爸了,哼!艺术其实就是骗人的玩艺。二妹脸红了,面部表情完全够得上义愤填膺!说别这么没有文化水准,艺术是滋补人性的养料,法律是制造仇恨的,你判了一个人死刑,你能保证一百个人不再犯罪吗?大妹说,我只管给当事人找到合法权益,难道我还能管得了世人不犯罪?
所以,二妹说法律无非是强制性的条律和手段,不是改善民族性情的根本。一个国家难道可以没有文学吗?那这个民族就是文盲!
侉娘不耐烦了,说悄悄,闲淡话少说,还不够闹呀?
而我却在爹的每一枚军功章上旅行了一遍,重新嗅到了战争的血腥味儿,当我在“抗日胜利”和“解放胜利”的勋章上伫足的时候,仿佛听到了隆隆的炮声,看到战场上的硝烟。勋章上流着的全是血!迎接战争胜利的代价是倒在平原,丘陵,山区如麻的尸体。而这一切对二妹来说已成了为爹树碑立传的素材。成为她们在人世间足以炫耀的资本。靠着她的想象,为世人重复着最乏味的故事。爹的名是能流传下去了,可爹给他的亲人所造成的伤害能弥补回来吗?我的眼泪滴在勋章上,流成了一缕小溪水。
二妹用笔头赶我走,说这萤火虫真怪,赶也赶不走,这只萤火虫一定不是只聪明的家伙,不然它怎么会不怕人呢?哟,大事不好,看,它在撒尿!
我破涕为笑了。我想我是萤火虫吗?我是灵魂!
二妹说,我听到萤火虫好像在笑。
全家人就惊住不动了。大妹说萤火虫怎么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