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稀记得娘抱着我在乱石滚滚的河滩上奔走,却见满地尸体,娘从尸体上一一迈过往前跑,可经娘迈过的尸体全都嘣嘣嚓嚓地站起来包围了我和娘,我听到树上夜莺鸟在不停叫唤,咕咕有,咕咕有,有钱没钱跟上走……声音虚幻而空旷,在山谷里反复回荡……乌鸦在黑穆穆的半空中盘旋。河谷里的枯草张牙舞爪地乱吼乱叫,一具具死尸擎着他们的瘦脑袋,晃荡在我和娘的眼前不能前行,非要把我从娘怀里夺走不可,可是,娘如同一个英勇善战的勇士,拳脚并用对付尸体,这一片倒下了,另一片又起来,他们像空中飘动的纸人,哗地聚过来又哗地散出去。娘搏斗得披头散发,还是突不出重围,后来,从山崖上跑下一群狼,嘴里喷着火焰,死尸就全倒下了,狼没有吃我和娘,却是叼着死尸跑了……我好像有一种剧烈的痛,体内像决堤一般,哗啦一下忽然间七窍俱通就睁开眼睛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我躺在一个陌生的土炕上。我看到第一个情景是:九斤叔斜靠在椅子上,娘正给九斤叔点烟。我“哇”地哭出声来,把他们吓了一跳!娘的点灯棍跌在地下,九斤叔烟袋锅里的烟也撒了满地。我的手指,脚指,脑门上都扎满了针。娘和九斤叔经过了短暂的慌乱,均都惊怔了半天,及至娘确认是我的哭声,才脉断筋连地喊,惠儿……惠儿你到底活过来了……娘说话的时候,泪水早已流成了长江黄河,像要淹没了整个世界……
九斤叔惊喜交加!他对拯救了我的生命显得颇为得意。他说他的针灸疗法头一次这么有效。如果不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他断不敢这么下针。九斤叔屋里的名贵药材真是多。一段时期内我喝着他配制的药,身体日渐强壮起来。他整天到山里采药。回来时总给我们打一只野兔或者山鸡什么的,经他加工烹调后便是世上最佳不过的“肴”了。我好像不再是他与娘之间的阻碍,而是牵针引线的媒体。他对我显出不应有的亲热。他的手扇面一样大,他习惯用一只手托住我的屁股,另一只手捉住我的胳膊举起来转圆圈,把我转得不知天东地西。吃饭时他把我放在他的大腿上,很耐心地一匙匙喂我喝汤,还用舌尖测温,适度时才许我进口。而娘却并不快乐。
我有一百次地猜想,娘为了我的生,一定是抵押出了自己生命的代价!不然娘的眼睛不会整日那么灰。我说娘,咱们这是在哪里?娘说在紫嫣山庄。我说为甚来这儿呢?娘说为给你看病。我说我都好了,为甚还不回家呀?娘就流泪了……我说娘,快让三叔来接我们回去,我想奶奶,我要等爹回来。娘的眼睛就厚起了尺高丈深的灰暗……说九斤叔不好吗?我说好!可他不是我爹。娘就不言了。
紫嫣山庄只住着几户人家,但都分布在各个山凹里,九斤叔这个山凹是紫嫣山正宗的穴脉,因为山上有个洞,洞里有个石人,石人的名字叫紫嫣奶奶。据说紫嫣奶奶原是个仙女,她常常下凡在紫嫣山的天池里洗澡,每次洗完澡都发现一个打柴郎从此地路过,表情忧郁,形迹孤单,似有满腹心事无处诉说。仙女觉得奇怪就变成一个妇人,问他为何愁眉不展,柴郎说,他娘十八岁守寡,拉扯他三十岁了也没找下媳妇,更别说生儿育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娘临终时为他的终身大事含泪而去。柴郎沾沾泪水悲伤地走了。紫嫣奶奶听后心生恻隐,便跟上去赐给他一张美人画,让他回家贴在墙上。说只要贴七七四十九天,柴郎的悲伤就解决了。柴郎正想问个清楚,“妇人”不见了。柴郎拿着画回到家中,心想,画饼充饥无用。可又觉拾之无用,弃之可惜,吐了口唾沫随便贴在墙上又上山砍柴去了。回来时发现锅里有热腾腾的饭菜让他惊讶万分。一连几天一直如此。柴郎再也无心上山砍柴了。那天他坐在家里决定看个究竟。可没发现异常,反而热饭也吃不上了。于是就又上了山,砍到中途还是想回家看看,走到门口透过窗口往里照,神奇的事情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从画中飘然而下,然后添水做饭,动作利索,不一会儿饭香味儿飘进了柴郎的鼻孔里。他醉了,同时也看呆了!美女做好饭刚要入画,柴郎即刻推门进去,喊了一声姑娘请留步!姑娘回头一看,没有回到画中,却变成了一个石人,窑洞变成了山洞。山洞上出现了“紫嫣”二字。柴郎因为想念这位女子,终日疯疯癫癫。谁给介绍对象都不要,他抱着石人从春哭到冬,又从冬哭到春,在一个日子不详的黄昏,终于泪绝身亡在石人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