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天胜娘却持唾弃的态度,说死了就完了吗?留下的孩娃老人谁来管,那不叫守节,是无能!真心守节还得替男人服侍老人,抚养孩子,掌管家务!死算甚本事?那叫逃避责任!经她这么一说,村人们纷纷醒过神来,觉得天胜娘才是真正的强者。村公所的领事人就又让村人向天胜娘学习。这样一来,死亡名单不断回来,女人们就像天胜娘一样,为熬持日月要活出一种精神来。天胜娘和久妮婶均是梨花庄一段时期的榜样。也有女人在家里挨打受气熬持不住的,丈夫一死,怕自己犯轨,悄无声息结果了自己……
三
娘,每看到这样的情景就像自己做了杀人凶手一样。她总是一个人怔怔地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我发现很多婶婶大娘与娘不多来往。可是,但凡有一个女人解决掉自己的命,娘都哭得很伤心。我呢,却要被唤去为干娘披麻戴孝,并且必须痛哭流涕。娘把孝帽给我拉低,遮挡半个脸,拉到我棺材边,我哭不出来,娘就暗中拧我,我哇地哭了,娘也陪我哭。
间接的,娘领我去给她们上坟,娘拿着很薄的一摞儿白纸,拉着我的手,不说话,黄土地静寂得没有尽头,山风硬硬地刮着我们的脸,枯草被细风儿吹起一波儿一波儿的小浪,涌入眼帘的情景好不荒凉。到了一个土岗,娘让我跪下叫干娘,我照着她的话做,娘擦着火柴点燃了纸,让我磕三个头表示干女儿的哀悼,我也从不拒绝。幽幽的火焰照着娘愧疚的脸庞。娘烧完纸就顾不得我了,抱着坟头姐呀妹呀的长哭不止。好像娘有一肚子委屈需要哭诉。可我不像娘有那么多眼泪。我坐在坟旁,望着那点儿焚烧的纸灰飞上半空,旋儿着又轻轻地落下来,我用土一把一把将那点儿纸灰埋起来再扒开,直到我等得不耐烦了,娘才起身和我一起回家。
我不再是天堂的小孩,她们见了我的时候就像躲避瘟鸡一样,把门紧紧地关住不让我上他们家玩,我使劲用手拍着门,我说,喜鹊姐给我开开门。喜鹊姐不给我开。我就又到腊月姐家里玩,腊月开了门,见是我伸手就把我推倒在地下,说人没脸,树没皮,墙上头没一点疙渣皮。你娘坏,你更坏,想和我玩除非把我爹还回来!
我倒在凸凹不平的青石板铺就的院里,凛冽的寒风无孔不入地钻进体内打内战,我看到天是空的,地是空的,世界上仿佛空得只剩下我一个人一样可怕,那是我不曾体会过的孤独和寂寞。我的头碰得生疼!我哭了好一阵也没有人理我,我自己爬起来,想回家,走到村街上就又被泥猴子围攻。
蛇精蛇精良心坏,
认了干爹她不爱。
他们不断地围着我喊这几句话,我并不能真正理解这话的含义,可我只觉得我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就像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我看到那些戏谑的笑脸,比老虎还要可怕。我想突围逃回家里,可是他们不让,有人唾我,有人用土面面扬我,有人用小石头砸我,还有人抓了一把草叶撒在我头上,几个灰猴子就拍着手围着我转:
小妞妞长得丑,
丢在街上无人瞅。
小猫过来咪咪咪,
小狗过来汪汪汪。
老虎过来叼走她,
回到窝里当肉吃。
我蹲在地下“叽”地哭了!我是那样的孤苦无助……
可是,扛着红缨枪站岗放哨的天胜哥,半大孩子都叫他儿童团长,像英雄一样救了我,他说惠儿爹是抗战先锋,我们的爹都是抗战英雄。牺牲了爹的人都是烈士的子女。抗战胜利了我们就再也不受鬼子的欺负了。万富大叔说,赶走鬼子我们就天天吃馍,天天吃肉,天天穿新衣。然后天胜哥就为我拍身上的土,摘掉我头上的草叶子。用袖子为我擦泪……我看到那些灰猴子一个个斜斜着眼睛望着天,伸着舌尖持久地舔着自己的嘴唇,好像在向往吃馍的日子。天胜哥说,谁能给我们吃馍呢?共产党八路军。也就是和惠儿爹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