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宝叔和银宝婶结婚才不过两天就被爹带走了,生一女叫玉米,玉米比我小四个月,银宝婶对玉米十分的娇惯,虽然没有好衣服打扮,可是银宝婶在玉米的发型上下功夫,打扮得花蝴蝶似的。据说银宝叔参军前与银宝婶在玉米地里有过一次合欢,为一种记念起名玉米。起先银宝婶怨恨爹,不和我们家来往,在奶奶丧葬那一天,她们家也汇入了大吃二喝的队伍中,并且成了有利的转移据点。大伯没有让我们记仇。知道了实情也不揭穿,给银宝婶留了面子。平日银宝婶有提篮挑重的活,三叔从不拒绝帮助。如今银宝婶才认识到,我们两家是同命鸟,天天都在同样的心情下期盼各自的目标。有时候各自说着俏皮话,有时候不经意的一句话就把对方的某一根神经碰疼了。银宝婶望着雾蒙蒙的天光,又进入了遐想……
就在这当儿,久妮婶如一股风一样地刮进来,搅乱了银宝婶和娘的思绪,一只鸡被吓跑了,狗“汪”地叫了一声,见是熟人就又知情达理地默下了。久妮婶对院落周围的景色视而不见,她脸上的表情的确坚强,谁也没有看出她此番的来意。但是她像一个攻关的铁女人,开门见山地报告了银宝叔战死的消息,说有关“抚恤金”回头村公所就送来。不要哭啊,要学会坚强!久妮婶说这话的时候,平常得就像拉屎放屁一样便当。梨花庄成了后方,征兵多,死亡也多,有关死亡的名单三朝二日就要从她嘴里说出一串。“坚强”已经成了久妮婶最直接也是频率最多的言辞。好像这两个字最有说服力也最能解决问题一样。她一经说出这句话,自己就率先挺一挺胸,这个动作好像完全可以充分表达这个意思。
娘和银宝婶都没有听进久妮婶的教诲,两个人双双僵下不动了,好像一棍子打蒙了一样。一股硬硬的风刮起来,吹破了一朵黑云,雨说下就下,与谁都没有商量,噼噼叭叭地打湿了坚硬的土地。银宝婶站在透明的雨丝里,目光硬得打不转弯,整个人像一截朽木。娘最先醒过了神,体会到这个消息对银宝婶是个巨大的打击,娘从屋里跑出来抱住银宝婶说。银宝家的,美凤你醒醒,哭出声来啊,不要憋在心里,憋出毛病可咋好啊……三婶和大娘也闻声聚过来连声跟娘一起喊:哭吧美凤妮,哭出来就好受些了。
可是银宝婶还是哭不出来,脸色发青发紫,目光的散失象征着精神领域的顿然坍塌!娘摇不醒,喊不醒,就打了银宝婶一巴掌。“哇”的一声,银宝婶像初生的婴儿终于泪水滂沱地倒在娘的怀里,所有的羞涩都让哭声带跑了……
幽暗纷繁的泪珠在娘的眼眶里打转,继而无声无息地滴落在雨里。刚刚走到街门口的久妮婶又停住脚步,愠怒地返回来,说哭啥呀,你都成了光荣的烈士家属了还有啥哭的?难道你不懂光荣不懂坚强吗?
银宝婶跺着脚,哭得歇斯底里。娘一直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不怕,想哭就使劲儿地哭,把苦楚哭出来心就好受了……
兰菊!久妮婶听了娘的话,简直成了一头暴怒的母狮子,说你怎还专叫她哭?哭是软弱,你不仅给你自己丢人,你还让所有的女人都丢人。告诉你,革命是最坚强的,革命从来不相信眼泪!你看看你吧,男人好端端地战斗在炮火中,你却管不住自己两腿间的东西。你自己不洁身,还让她哭,男人死了,女人守不住了?再说区公所马上送来“安抚金”。又不是白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