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一年年底的欢乐还有一层原因,今年的立春在年前,而下一个立春则要等到后年的正月,明年两头不见春,也就是所谓的“无春年”。无春年有很多说法,例如“两头不见春,树皮剥到根”,认为将有灾荒。但灾荒是老天作弄,小民能奈其何?你总不能一年不种庄稼吧,只能听命了。比较能够接受的是把无春年称为“寡妇年”,即所谓“寡年无春,不宜结婚”。虽然是凶兆,却是可以规避的。于是一进入秋冬季节,穿红着绿的媒婆便跑成了一道道风景,凡弱冠之男、及笄之女,都忙着攀亲嫁娶。村路上、街巷里,三天两头就见到迎亲的队伍,唢呐和鞭炮渲染着不可一世的喜庆。唢呐的渲染还只是逢场作戏,倏忽之间便随风而去。鞭炮的渲染却是善解人意留连作态的,那炸开的纸屑纷纷扬扬,落红如雨,铺在地上和瓦楞上。过了几日,刚刚褪去了鲜艳,又有新的铺上去。就这样一层一层,汉赋一般铺陈且堆砌。赶在年前成亲虽然有抢的意思,也有不得已而拉郎配的情况,但婚姻大事,断然不会草率的。高门大户自不必说,即使是升斗小民,也要东挪西借,倾其所有,把事情办得风光些、至少体面些的。正因为艰难玉成,那欢乐也相应地放大了几倍。又因为乡里街坊淳厚的风俗人情,一家有事,众邻随喜,把那欢乐又放大了几倍。看着一对对新人的身影,人们的目光里不仅有祝福,更有一种如同恶梦初醒的唏嘘感喟。试想一下眼前的这些少男少女吧,如果他们是来自北方的移民,那么在东京城破时,他们大抵刚会牙牙学语,然后就随着家人颠沛于骨林肉莽之中,由中州、江淮而最终流落杭州。如果是杭州的土著居民,他们一定经历了建炎三年金兵的血腥屠城,也一定经历了每到秋高马肥季节,由北方传来的金人用兵的警报。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这一代人就在惊恐仓惶和饥寒交迫中慢慢长大,随着宛如游丝的“建炎”和战战兢兢的“绍兴”年号一起,挨到了婚嫁的年龄。他们的神情中或许过早地透出了几分沧桑感,但无论如何,这是他们苍茫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他们终究还是快乐的。
绍兴十一年年底的欢乐是这样实在而琐碎的欢乐,带着点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味道。一切都似乎尘埃落定,又似乎蠢蠢欲动。据说朝廷已和金人签订了和约,今后不用打仗了,皇太后也即将回銮。年岁丰稔,边事寖宁,真所谓“饱暖思淫欲”,青年男女们忙着婚嫁也是天经地义的。现在我们终于看出一点意思来了:欢乐才是这里的唯一,所谓明年是“寡妇年”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那么在宫墙后面深居简出的皇上呢?皇上当然任何时候都不缺少“饱暖”,因此对饱暖后面的那点欲望也就无所谓思或者不思。他们的所思所想往往是惊世骇俗的,看到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了,就要弄点事整整。
例如:搞运动、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