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走到那张地图前,山南草场在地图上是一大团的浓绿,自北向南一路倾泻而下,从下向上看,山南草场如同一个巨大的缓缓上升的大坡,恰如一个正在涌动奔驰的巨大浪头,在雄起的一瞬间,被大地给凝固了,而焉支山的顶点恰是那个浪头的最高处。它在图上的位置是四千六百二十四米,而在那个下滑的坡点上,刚好就是骑兵连的位置。这张图是一张旧图,因为当年曾有个骑兵师驻扎,所以那个位置标得非常精确,并且画上了代表重点军事区域专用的红色标线。
王青衣长时间地凝视那个红色标线,这个区域位于山南草场的西端,刚好扼住草原的中心。山南草场的面积为十二万平方千米,这块草场有两个第一,在中国的军事地理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据说山南草场是目前亚州最大、海拔最高的军马场。这种说法很让他吃惊,十几万平方千米的地盘由一个连队来驻防,也就是说,他们可能是全世界军队中驻防面积最大的一个连队。
他走出了房间。草原夜色黑如墨块,纯静的黑色糊满天空。这样纯黑的世界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城市已经没有了夜晚,有的只是被改造过的夜晚的形状。只有在这里,他才似乎重又找到了黑暗的最初直觉。他在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回走。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他似乎好受了一点。深寒开始向他的全身浸透,他不由地缩了缩身子。这时他听到了马厩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动,还有一丝光从夜色中透射出来。
马厩在营房外两百多米的地方,他刚走了几步远,幽灵似的出来个哨兵,那个兵轻声喝问,谁?接着一束白光照到了他的脸上,光线在暗中亮晃晃的,刺得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同时本能地用手挡住自己的脸。他刚要回答,那个手持电筒的站哨战士已经认出他来了,慌忙说,哦,是指导员呀。然后把电筒熄灭,又退到了夜色中。王青衣为刚才的失态暗自难过,从来到草原开始,他就好像是个新兵似的,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新鲜与不适应,连刚才那个战士的断喝他也不知如何应付。他定定神,向马厩走去。马厩里出人意料的干净,青草与马粪的味道很小,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响动是从另外一间马厩里传过来的,他转过去,看见成天与连里的兽医蹲在那儿,好像在给一匹马灌肠,那匹马被绳子从四面固定在马棚的中央,成天用手紧抠着那匹马的嘴,兽医在用一根很长的管子向它的鼻孔中输一种黄色的液体。成天点点头,问道:“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没睡好吧?马格说你有点高原反应,反应是不是太厉害了?”
王青衣说:“只是有些头疼而已。这匹马怎么了?”
“‘公爵’昨天可能吃了马莲草,那种草有毒,我们给它洗洗肠子。”成天用力地按住那匹马,同时一只手在那匹叫“公爵”的马的脸上轻轻地触抚着,看王青衣有些不解的样子,成天又说:
“连里的每一匹马都有名字,就像人一样。我那匹叫作‘先知’,这边的这匹叫‘流浪者’,靠那边的那匹白马叫作‘王子’,你慢慢地就会知道它们所有的名字,它们也会记住你。”片刻,那匹马已经给弄完了,他甩甩手,走到王青衣的身边,指着那些马,一一向王青衣介绍。
天色悄然间亮了,他发现草原上的草是会变化的。他记得昨天他看到那些草还是一种淡绿与褐黄的色泽,现在竟是一种深绿色。草地上到处都是晶状的露珠,它们一颗颗地挂在草叶上,很像一个个小小的媚眼。他深吸了口气,头竟有些空空的疼痛,不由皱紧了眉头。
成天关切地说:“高原是个不动声色的家伙,它总是会在你不经意间侵入你的身体,然后在你的身上演示一遍它的各种能耐。你现在感到头疼了吧?那是你在调整自己对于高原的承受力,接着你还会感到胃、感到心肺与肌肉的不适,这都说明人的器官是最敏感的哪!这个过程是与高原相互融合的过程,什么时候身体的不适消失了,就证明草原开始接受你了。”